『召奴,将军已经等不下去了。』月馀前,姊上命他出差之时,以不容拒绝的态势言道∶『待你回来与秀泷完婚,我必须为你举行元服礼。』
『然後正式纳入鬼祭臣属,效忠鬼祭家,剥削百姓?』
『你已经十七岁了,召奴!朝中世家大族的公子,有哪个是年纪到了却没元服(成年礼)的?拖过两年,也差不多了。身为花座家继承人,万不可为一己任性造成亲族困扰。』
『这是??的真心话吗,姊上?』召奴凝视著好些时日不见的亲姊。他究竟是自何时开始提防起,自己最亲昵的亲人?从何时开始,他反覆质疑姊上的话语?到底是什麽时候,他开始发现姊上话後的别有用心?究竟是什麽时候──
他开始不再信任这唯一的亲人?
『姊上,我明知替??办事就是给鬼祭方便,??知道我为什麽还是按??之意行事吗?』
失去了毫无保留的信任,但姊弟彼此的顾念仍存,君夫人指派召奴的多是外交斡旋的工作,不让他参与决策或到地方的最前线去,如此他便不需直接面对造就百姓困境的罪恶感∶因他对不元服的坚持,君夫人也受了鬼祭不少责难,若她不是鬼祭座下首席参谋,此事绝无法善了。
『如果鬼祭得知我连出手帮??都不愿意,这不仅会危害到花座家,更会直接影响??在鬼祭家的地位我不希望令??为难,姊上。』
『我已经没法抽身了,召奴。我何尝喜欢争权夺利、政治争斗?我何尝愿意把好好的姐弟弄成这样?』美丽的脸庞蒙上忧郁,诚恳哀婉的神色,『可是,这是那人的愿望。在我决定把自己交给他,把一生的爱情都交付给他的时候早已注定我再也出不来了。只要这是他的希望,不论我为此怎生痛苦悲伤,都一定要助他达成我必须如此相信,召奴。』
然後,姊上浅浅扬起唇角。有好长一段时间,他不曾看姊上如此发自内心笑过了。这样的姊上,幸福吗?他不知道,可也无法否定。然而,他更清楚地知道,姊上有比这更长的一段时间,既不快乐,又痛苦非常,可他却看不见这状态的尽头,也不晓得该怎麽把姊上拉出来。就像他或许永远都不知道是什麽力量令秀泷如此坚强,是什麽力量令秀泷甘心步入与姊上雷同的命运。
他无能改变既成的定局,但,有没有什麽方法,至少减轻点姊上和秀泷的痛苦?
召奴想到了文诏。藏於名刀弃龙怨内的文诏,为东瀛正统继承人的权力基础,鬼祭以保护的名义,将之收藏於自家宅邸的内院深处,显然是没有归还的打算。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何天皇对他的安抚半点都听不进去∶吃相太难看,让人连想假装被骗都不甘愿,饶是以智慧著称的花座家少主,又有什麽办法呢?
各地领主对鬼祭的敬畏,虽多半来自他的雷霆手段与张狂跋扈,可若无文诏在手,他的嚣张气焰便师出无由,天下此际慑於鬼祭之威形成的微妙平衡,将趋於瓦解,各地领主合纵连横,起兵相抗,也是早晚的事。长痛不如短痛,世事皆然。
然後,他才蓦然惊觉,自己竟还没来得及为逝去的爱情哀悼。
「幸福」吗?──那已经是个他不敢谈论的字眼了。
*
秀泷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室内,朝自己的脸上摸索,好一会之後,才总算找著了正确的位置, ,小心翼翼撕下假脸皮。她下意识地想找镜子看看现在的自己,而後才想起这间房没点灯,什麽都看不到。一时间,她静静地倚门跪坐在地,双眼无神直视前方,好像在想什麽,又似乎什麽都没想。
三天来,她彷佛置身一个虚幻的梦境,经历的每一件事都好不真实,偏生她的理智明确知道自己所处的世界再真实不过,所面临的处境亦然。大哥入殓之事全由她亲手操持,在深夜无人的时刻,她穿著大哥最常穿的那件玄衣,为大哥清洗遗体,易容化妆,穿上自己最喜欢的白衣,完美扮成自己的模样。她是怎样熬过那一夜的呢?她没有印象了,只记得清晨的时候她是靠在棺木边醒来的,紧抓大哥僵硬冰冷的手臂。
她蓦地哭了,泪水从眼眶溢出,淌过眼角,流至下颔,手来不及抹掉的就滴到地上,不时哽咽抽气。秀泷少有落泪的时候,自闻大哥死讯至今,她不曾哭过,也以为自己不会哭。可不过就一个转瞬,好像就把心里的一个结扭了开,她竟无法自抑地流泪,一哭就停不下来。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也能哭得这麽厉害,如此伤心,如此心碎。她想等哭完平静了再去找召奴,可她很快就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愈想,哭得愈严重。
她捂著嘴迅速拉开门,在召奴还没反应过来的当儿,扑进他怀里,哭声霎时大了些,可不一会就变成比原本更低的啜泣。召奴紧紧搂住她,任她的泪湿了自己的衣裳,头埋在她颈间,不知是否也曾流泪,只道当秀泷过了很久终於抬起泪痕斑斑的脸庞时,召奴跟著仰起的脸上,眼眶犹红。
他们步至房中央,靠著棺木坐下。召奴的手搂过秀泷,把人圈在怀里,秀泷顺势依上召奴的肩,两人亲昵偎在一块。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谁也没说话。
「秀泷,我决定盗取文诏。」漫长的沉默过後,召奴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等你早上醒来,就会发现自己说了多不得了的浑话。你可明白,盗取文诏,意味著什麽?」秀泷轻笑几声,倏转凄然,「就好生待在东瀛,偶尔来让我看看你,也不行吗?」
召奴用力握了握秀泷的手,「我只是希望,能让??让阪良,能免受鬼祭的威胁。」
「是啊,然後阪良就被天下大乱的洪流冲垮,我就能和你双宿双飞──」她不置可否,失声一笑,「呵,开玩笑的。这可是阪良掘起的好机会。不过,丑话说前头,我可不保证自己能不能做得到就是了。」
「既能在鬼祭眼皮底下偷天换日,??还有什麽做不来的?」
「喔?你对我未免太有信心了吧。」秀泷状似恼火,可眉眼是带笑的。召奴忍不住吻上与自己同高的人儿,在面颊上轻轻凑了几下。
「盗取文诏,於我并非难事。只需假意元服,鬼祭自是欣然让他入住自家宅邸,而後趁夜盗之,即使遭人发现也无妨,鬼祭宅中,没人是我的对手。只是苦了姊上,为我之事,她想必又得饱受鬼祭一番责难。」
「却也是最後一次了,不是吗?」秀泷续道∶「事成後,你可曾想过要逃到哪去?」
「应该是中原吧,地大物博,人口繁多,就算要找人,也得费上好一番功夫,还不见得能如愿。」眼眸流转,荡漾几许愁思,「有家归不得,没想到我也有这麽一天。」
「这样的话,你需要一个可堪信任的人接头,把你送去中原。你心中可有人选?」
「不,我亦是毫无头绪。但,有个人神通广大,或许能助我一臂之力。真田太宰对天皇之权遭鬼祭架空,有名无实的情况早有不满,凭这般利害关系,加上我与他那麽点谈不上交情的交情,我料他应当不会拒绝我。」
「你主意已定,我也不好拦阻。那麽,这份心意,我就不客气地收下棉。」秀泷闭眼稍作假寐,在召奴以为她已入睡之时,秀泷忽地睁开眼,两手攀上召奴的肩,「明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召奴难道你不想留下个美好的回忆吗?」她贴近未婚夫耳边呢喃,挑逗的姿态。
召奴身形微微一震,忽而伸手抱住阪良其实仍活得好好的公主,叹道∶「别玩了,秀泷。??明知道,我不能在这种情况下,对??──」他略带辛苦阖上眼,挥去勃发的情欲,「无论如何,这辈子,我是不可能再爱上其他人了。」
「做人不要太铁齿,这样对身体不好唷,召奴。」她惩罚似地轻轻在召奴头顶拍了拍,而後背过身去,不甚熟练地戴起假面皮,当秀泷再回身,已是良峰贞义的样貌了。
「秀──」对方食指按上召奴唇瓣,堵住未竟之语。召奴登时会意,在「城主」放开手後,唤道∶「好友。」
良峰贞义笑了,眼角开出一朵细不可察的泪花。
6.
良峰贞义立於京都太政大臣府中,披挂沉重的暮色。云絮刺穿半抹斜阳,喷溅了满地彩霞,一时朦胧了浮华的庭园,什麽都看不真切。看不真切也罢,在这矫饰的空间里,又有哪里是真实的呢?
守兵通报的声响回荡著似是而非的馀音,他跟在後头,听那脚步声匆匆奔去了,像急急的战鼓,从遥远的天边传来,成了园里两头颠摆的翠竹汲筒,迟迟地晃著,一下、两下一声、两声一年、一百年。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
仆役从岩堂的书房退了出来,忙不迭地替他拉开门。主位坐的是她亲爱的大哥,每天熬夜批公文的憔悴,使他本无多少血色的脸益发苍白,可那双眼不论何时看,总是炯炯的目光,彷佛累赘的实是这身躯壳。召奴坐在桌子的一端,风姿卓绝,意态潇洒,见她进来,便习惯性地朝她微微一笑,就像面对所有人一样,只是多了分唯她独享的甜蜜。另一端的空位是为她预备的,但她不会去坐那里,她会一如往常地辜负大哥的好意,坐到召奴身边,跟他挤在一块。
良峰贞义稍敛心神,不过转瞬,幻梦成空。岩堂狰狞丑陋的脸在主位顶著,不怀好意的斜睨,一旁是人模人样的罗观大僧正,一身袈裟,也掩不去利欲薰心的臭味。窗外的天黑了,人家灯火渐次亮起,数千盏灯火映得山也愀然,水也愀然。
良峰贞义没多说话,一袭玄衣滑入那仅剩的空位,如同一颗星子滑入黑夜。他悄悄扬起唇角,笑了笑,可叹复可悲的笑,蔓延开来。但他已经毫不奇怪,反觉得一切飘乎自然。这一室里都是真诚的人,过去与现在所做的一切,全是出於绝对的真诚。宛若阪良小园里那一季灿烂的山樱,忠实地绽放,也忠实地凋零,徒留一场悠转成空的樱花梦。
然而,纵是浮生若梦,谁又能从梦中醒来?
樱花梦 完
人去楼空的落日故乡,在月朗星稀的夜里别具诡迷之气。丸太郎跟著化妆易容成秃头老伯的小椿与苍鹘,走进生长於斯的小村,一条黑布从头包到脚,仅露出两苹灵动的眼,掩去通缉犯之身。
从前在这时候,村里早就一片灯火通明,从各家屋舍渗透的光点亮了最常走的几条宽广大路,纵横山间的幽深小径盘根错结,蜿蜒在人为的明亮无法触及的暗处。那对他是再熟悉也不过的地方了。由於特殊的身份与孤傲的性格,他没有一个同龄的朋友,加以村人有意无意,对他过分谨慎或者优厚的待遇,使村中孩子更不愿接近他了。可这也让他有比常人更多的机会,摸透村里每一条小径,甚至於连路都称不上狭窄通道,如血脉般在体内流动,每一处都娴熟於心。
但,如今落日故乡已经搬迁至城主指引的海岛,村里再无半点人迹。寻常的虫鸣,风拂过树梢 作响的摩擦声,偶尔呼啸飞掠的动物嘶吼,树影朦胧屋舍蒙蒙,深浅大小不一的黑影随风的流动云的摇摆而变形颤抖,光影错落间,像有什麽会突然窜出似的,属於暗处的非人非鬼之物。又或许,人早已至身其中,在身侧与它一同呼吸,只是几近纯然的幽暗中迟钝了感官,才一时没有发现?
丸太郎不敢再细想了。怯生生的眼瞟过来又瞄过去,不时四处张望,慌张地像苹受惊的小猫,却又竭力想压抑心下的不安。他尽量让自己的目光保持在前方,手偷偷地拉住苍鹘衣物的一小角。
不远处出现久违的灯光。一道水色人影立於主屋前,似赏月又像沉思,闲适优雅的姿态,可背影却是凛冽的,诉说著独傲寂寥的语言,彷佛一个苍凉的手势。就像黑暗中忽现的一点光亮,令丸太郎终於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