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漪有些抗拒,奈何身不由已,只得随着他一道走,一时心里发怵,这一路两人都对即将要面对的境况讳莫如深,他不说,她便也不问,仿佛赌气似的,只想着那就由它去,反正自已也无力改变什么。
可真真事到眼前,又觉得千万分的抗拒,之前与他在外头,好些事都只做睁眼瞎子,自欺欺人罢了,如今到了他的地盘上,方才那匾额斗大的”燕王府”三个字,摆明了他是这里的主人,而她算什么?俘虏?贴身婢子?医女?还是连名分都没有的侍妾?若是一会儿出现个燕王妃,再跑出几个围着他喊爹爹的小子丫头,那她才真是难堪到了极点,一想到这里,她便浑身的不自在。
“你放开我!”她忍不住挣扎起来。???
湛冲没想到她一路都乖巧非常,怎么这会儿又闹上了,诧异回眸看她,“怎么了?”
南漪被自已想象出的那一幕幕弄得难堪到了极点,自然对他没有好脸色,“这是什么地方?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这话听上去虽有些莫名其妙,可细究却别有意味。
湛冲再心细如发也难能体察姑娘家的这些玲珑心思,想来她这一路跟着自已东奔西顾,只作她初来乍到陌生之地有所不适,于是揽住她的后腰揉了一把,温存道,“可是累了?一会我让人置好水,你洗个澡,梳洗梳洗,先睡一觉好好歇一歇。”
不想南漪又挣脱开,一脸抗拒,“睡什么睡?我不要住在这里!”
这两人正拉扯,只见不远处一个须发花白的老者走近,见到他二人有一瞬间的迟疑,不过很快便神色如常地上来行礼。
南漪见有生人靠近,退后一步拉开了些距离,湛冲直向老者吩咐道,“严伯,着人把格物斋收拾出来,安排她住下,再指派几个女使来。”
严伯是王府的管事,闻言二话不说,便领命去了。
南漪听他一意孤行的自作主张,虽然早前自已承诺过待在他身边两年,可这并不代表就如现在这般不明不白地被圈养在他的私人府邸,于是对他肯定道,“我不要住在这里。”
湛冲似乎意识到她的顾虑和排斥,刚要开口,却听身后亓官低声说了句,“殿下,宜早不宜迟。”
湛冲看了他一眼,转头对南漪道,“你先按我说的住下,回头我再和你解释,我现在必须进宫去,你等我回来。”语毕,步履匆忙地去了。
亓官看了看南漪,没有说什么,只对一旁的下人吩咐,“准备给殿下更衣,再置好舆辇,准备进宫。”
这时走近一个女使,为南漪引路,只说着姑娘请随我来,南漪无法,也只得跟从女使往里去了。
王府深邃,越往里走,越觉出这个帝国皇权中心的奢靡丰侈,她从山间来,在这金雕玉琢的亭台楼阁之间行走,只觉脚下遍地针毡,每走一步都令她不适。
带路的女使并不算年轻,也极其沉稳,如今殿下破天荒将一个姑娘带回来,虽然这在整个燕王府的下人之间已是炸开了锅的奇闻异事,可近前领命的侍从们却丝毫看不出异样,皆是如素寻常的行事对应。
七拐八绕才到了一处极其精巧的院落,南漪见女使极晓事的从旁停下来,朝她比了比手,引她先入,待她走进去,自已才错后一步跟上来,又柔声与她说道,“此处是格物斋,殿下先前吩咐奴婢们把这里收拾出来与姑娘落脚,姑娘有什么吩咐,只管与奴婢们说来就好。”
南漪如今满腹牢骚无处发泄,可再不满也不能借与旁人撒火,只得按捺,勉强笑道,“谢谢姐姐。”
这婢女唤作银萍,本是王府里的老人儿了,听这姑娘叫自已姐姐,一时有些惶恐,直说不敢,“姑娘叫我银萍就好了,'姐姐'只当不得。”
南漪最不惯这种,可也不好让对方为难,于是只好改成一句银萍姐姐,又道,“我孑然一身,无须这样的院落,可否为我换成一间普通厢房?只需够我一人容身即可。”??|
银萍闻言,心里有些疑惑,可面上依旧温和道,“殿下只让奴婢们带姑娘来这里,旁的并未指派,奴婢只能听令行事,还请姑娘体恤奴婢们的难处。”
南漪无法,也只得暂且在这格物斋安顿下来,只等着湛冲回来再作计较。
第81章 觐见
盛夏正午,日旸最是毒辣的辰光,炙眼的日光蒸烤得大地都滚烫,那十足的热力弯折了光线,一切都变得扭曲起来。
负责建安门守卫的中郎将抹去滑进眼角的汗水,眨了眨眼睛,又待片刻,才终于看清正向建安门驶来的舆辇,墨蓝色的辇壁,四角各垂着金麒麟风铃,舆辇由远及近,发出的”叮铃”之声,恰好在这炎热的午后送来一丝丝清冽之意。??
建安门的中郎将领这军职已三年,如何不知道这是哪位神仙的舆辇,三两步疾跑下城门楼,口中喊着”快开门!快快快!”城门方启只容一人侧身而过的口子,那中郎将就一个闪身蹭出去了,几步就跑到刚停稳的舆辇前,逢迎恭敬道,“三殿下!您终于回朝了!”
亓官先跳下来,摆好了脚凳,才转身撩起帘子,湛冲身着朝服,俯身而出,见了那中郎将,淡淡一笑道,“何大人,近来且安?”
这守卫中郎将何广原是湛冲麾下的,因着湛冲的举荐才擢升领了这守卫中郎的官职,因此即便如今再见他,却依然还当是自已上峰的意思。
何广军中出身,只一抱拳,寒暄也做向老上峰汇报军情的样子,“托您的福,一切如常。”
湛冲点点头,拍了拍何广的肩头,转而向宫里走去。
此时已非上朝时候,宫道空寂,只他一人在其间行走,这个时节身着佩绶齐全的朝服,走在狭长的宫道里,全无一丝凉风,内里的素纱中单早已被汗水浸透,可他却不觉得如何热,反而心凉如水。
一路上遇到戍卫巡宫的禁军,纷纷停下来向他驻足行礼,他却步履未停,目不斜视地经过。直到走近皇帝寝宫,宫门口的小太监远远瞧见了他,连忙跑进去,凑近御前大太监梁通耳根说了几句,梁通点点头,摆手打发他去了,自已则走到殿外檐下抄手立等,不多时,就见一挺拔清俊的身影转过照壁,直向殿门而来。
梁通几步下了台阶与湛冲行礼,恭顺道,“殿下万安,您可算是回来了。”
湛冲道免礼,“我方回来,此番离京已过半载,感念父皇甚深,不知这会儿父皇可得空召见?还得劳烦公公通传一声。”
梁通堆起笑,却一脸为难道,“殿下来的可真不凑巧,陛下午后才与国师闭关修炼道法,依照平素来看,这一时半会断不会出关的,殿下若有其他要紧事,不如先去忙别的,待陛下出了关,再来也不迟。”
宫中之人说话做事都有其章程和小心思,太监们可以这样说,你却不可这样做,一个久离皇宫的皇子,如果还有别的事比见自已的皇帝老子还重要,倘若他今天就这么走了,估计等不到他走出宫门,弹劾他的奏折就已经递到皇帝的书案上去了。
他和煦笑道,“无碍,没有什么事比觐见父皇更为重要,我久不在父皇跟前尽孝,只等这一会儿又算得什么,公公且去忙,不必理会我。”说完,便自已行至檐下泰然鹤立。
既然湛冲如此,梁通也不好再多说,便又指挥着其他小太监忙去了。
这一等,便从日旸高照等到了月升日落,他仿若一尊宝相庄严的神像,一动未动,他看着小太监在他眼皮底下升起宫灯,每个人经过他都会俯首行礼,可他却没一丝反应,偶尔最多的,便是看殿门前的那株晚樱,这个时节,晚樱的花儿大多应是已经凋残了的,可这株的枝头却还残留了不少,仍在顽强抵抗着时间与宿命。
他忽然想起母妃曾与他说过,这株晚樱是全宫中最后一株凋零的,他当时未做理会,亦不解其中意味,可今时今日,他站在这里,忽然福至心灵,于是感到心如刀绞,难能自抑。
直到这一刻他才发觉,原来有些事,必是孤寂过的苦守之人才会深谙于心,他今天见到的一切,母妃早已经历过了。
攥紧的拳头放了又收,有谁知道,平静的表象之下,其实早已翻江倒海。
直到快及人定时分,皇帝宫殿的大门才终于缓缓开启,自里面出来一个身着雪白道袍、须发皆白的道人,那人见到门口伫立的湛冲,一时有些愣住,不过很快便恢复了神色,上前拱手笑道,“许久不见三殿下,殿下可是来觐见陛下的?”
湛冲挪了挪僵硬的双腿,亦拱手与之客套了几句,“正是,不知父皇可出关了?”
白衣老道点头道,“陛下现已出关了。”说着看了眼旁边待命的梁通,梁通赶忙上前,“奴才先进去伺候,再找机会为您通传,请殿下稍待。”说着,便领着几个小太监闪身进殿去了。
皇帝出了关,所有的宫人都纷纷忙碌起来,没人会去理会那个空等了半日的人。
湛冲看着那白衣道人轻摆着宽衣博带佯佯去了,从这老儿背后看,倒还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思,只是那双眼睛里有太多毫不掩饰的欲望,却与无为修持半分无关,这种人竟然也配位尊国师,板荡之时贯出妖孽,这天早该变了!
又候了片刻,宫人们托举着膳盘鱼贯而入,不多时,梁通出来了,躬身对湛冲道,“陛下传召三殿下入内侍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