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那抹月白身影消失在花墙后,陆君衍忽将书卷抵在温珣肩头:“令妹眼中,可没有待嫁女儿该有的羞怯。”他望着青石板上摇曳的竹影,“倒像是……看透生死的琉璃灯。”

惊鸿院外,十二岁的温知舒正踮脚折杏花,见长姐到来,忙将沾着晨露的花枝塞进她手中:“阿姐快看,侯夫人带来的红珊瑚比佛堂的还大呢!”

小丫头雀跃的声音惊飞檐下白鹦鹉,扑棱棱的振翅声里,温知虞望见堂屋内端坐的妇人吴氏赭色褙子上的缠枝纹,与前世囚禁她的那间厢房帐幔如出一辙。

大姑娘身姿高挑,风华绝代,的确令人赏心悦目。

二姑娘容光焕发,俏皮可爱,相传即将与睿王的嫡孙喜结连理。

吴氏瞪大眼瞧着姐妹俩,内心颇感忿忿,温府两位姑娘似乎注定要与她的儿子失之交臂。

“虞儿来得正好。”继母徐氏假笑着起身,鬓间金镶玉步摇晃得人眼花,“侯夫人特地将合婚庚帖……”

话音未落,温知虞已盈盈下拜:“劳夫人费心,只是净凡大师已下预兆,我与陆世子若是结合必有大灾。”

“啪”的一声,吴氏手中茶盖跌落,在青砖上碎成三瓣。她慌乱地用帕子去接徐氏递来的新茶盏,滚水溅在织金袖口也浑然不觉:“大师当真如此说法?”

“大师说小女命格清寒,恐折了侯府的福泽。”温知虞垂眸盯着吴氏颤抖的指尖,前世这双手曾将滚烫的燕窝泼在她手背,“倒是二妹妹……”她忽然转向懵懂的温知舒,“前日不是还说想学打璎珞?”

徐氏涂着丹蔻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吴氏却如蒙大赦般拉住温知舒的手:“好灵秀的丫头!我们府上后日要办赏樱宴。”话音未落,忽见温知虞拈起案上红笺,就着未干的墨汁写下几行小楷。

“这是前朝谢夫人拒婚时作的《却扇诗》。”她将诗笺轻轻推至吴氏面前,珊瑚镯子磕在黄花梨案几上发出清响,“夫人觉得,配不配得上世子的白狐裘?”

窗外忽起一阵穿堂风,卷着杏花瓣扑进屋内。

吴氏望着少女唇角若有似无的笑,眼前人眼中没有哀戚,只有淬过冰的琉璃光。

“阿姐!”温知舒突然指着窗外惊叫,“陆大人的玉佩掉在竹林里了!”

众人转头望去,却见陆君衍正负手立于月洞门外,闻言轻笑出声:“看来陆某的贴身物件,都爱往惊鸿院跑呢。”

温知虞指尖还沾着未干的墨香,惊鸿院外的竹影被斜阳拉得老长,在青砖地上洇出斑驳的痕。

陆君衍玄色袍角扫过月洞门边的忍冬藤,腰间果然空悬着玉坠的丝绦,他却不急着拾取,反而将目光落在温知虞发间微颤的金蝶上:“大姑娘的却扇诗,倒让陆某想起《璇玑图》里回文诗的妙处。”

“让陆大人见笑了。”温知虞不着痕迹地将温知舒护在身后,前世这位首辅大人正是陆重锦的政敌,此刻他眼中玩味的笑意却比吴氏颤抖的茶盏更令人心惊,“不过是些闺阁笔墨……”

“闺阁笔墨能写出'宁碎昆山玉,不承白狐裘'的气节?”陆君衍忽然俯身拾起玉佩,指腹擦过温知虞裙裾的织金云纹,“就像这禁步”

他指尖轻弹她腰间的玉珏,清越声响惊得徐氏鬓间步摇乱晃,“看似困于方寸,实则声动九霄。”

第3章 二姑娘疯了?

吴氏突然起身,带翻了绣墩,缠枝纹的袖口扫过案上诗笺:“我突然想起府中……府中还有些要事……”她踉跄着往外走,却在门槛处被陆君衍投下的影子拦住。

“大嫂且慢。”陆君衍慢条斯理地转动着翡翠扳指,“听闻嫂嫂要办赏樱宴?本官倒想讨杯樱酿尝尝。”

他这话说得轻巧,却让吴氏煞白着脸连连称是,徐氏忙不迭递上的帕子被她攥得起了毛边。

温知虞冷眼看着这场闹剧。

温知舒则笑吟吟地上前,动作轻柔地扶着吴氏坐回原位:“天色还早,伯母再坐会儿喝杯茶罢。”

她指尖拂过吴氏腕间翡翠镯,将鎏金海棠纹茶盏递上时,特意用帕子垫住盏底:“这是阿姐晨起收的梅花雪水,配武夷岩茶最是相宜。”

老夫人转动着菩提珠从屏风后转出,绛紫织金马面裙扫过地上的日影:“虞儿今日倒有几分嫡长女的气度。”她目光扫过温知虞纹丝不乱的发髻,见孙女行礼时禁步玉珏只轻晃三下,眼底掠过满意之色。

吴氏啜着茶笑道:“大姑娘这般品貌,将来定能挣来诰命……”

话音戛然而止,她望着温知虞腕间新换的羊脂玉镯那分明是前日净凡大师在佛前供奉的法器。

“祖母尝尝这个。”温知虞适时递上青瓷小碟,琥珀色的梨膏糖盛在掐丝珐琅荷叶盏里,“知舒连夜熬的,说是能润肺。”

她葱白指尖点着糖霜上的梨花印,正巧遮住吴氏窥探的视线。

温知舒忽然“哎呀”一声,举着半块糖凑到老夫人唇边:“祖母快咬一口,糖心里藏着金桂蜜呢!”

小丫头腕上银铃随着动作轻响,惊得佛龛前垂挂的经幡微微晃动。老夫人就着她的手咬下糖块,浑浊眼底映出两个孙女交叠的裙裾月白织金与杏红妆花,恍若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温知虞再转眸,却发现陆君衍已不知何时悄然离去,仿佛他从未来过。

日影西斜时,温知虞扶着雕花窗棂起身:“时候不早,孙女该回房看会书了。”她屈膝行礼时,瞥见吴氏袖口沾着的糖霜,多像前世那碗绝子汤药沫。

温知舒忙跟着站起,鹅黄披帛扫落案上几瓣梨花:“阿姐等等我!”

抄手游廊的梨花开得正盛,温知舒忽然扯住姐姐的禁步:“净凡大师今日来,可还说过其他预言?”她仰头时发间珍珠流苏扫过温知虞手背,凉意沁人。

“大师说……”温知虞伸手接住飘落的花瓣,任其躺在掌心如栖雪的白蝶,“今年的梨花蜜格外清甜。”

她将花瓣别在妹妹鬓边,转开话头:“夫人为你相看的睿王嫡孙,可还有下文?”

温知舒撅嘴踢开脚边石子:“那个浪荡子!前日竟在醉仙楼为歌姬……”她突然噤声,警惕地环顾四周,“阿姐当真觉得嫁入王府好?”

“睿王府的紫藤花廊冠绝京城。”温知虞指尖拂过廊柱上缠绕的忍冬藤,“待你大婚那日,十里的红妆定能铺满朱雀街。”

她望着妹妹骤然黯淡的眸子,想起前世这丫头正是从睿王府的角门抬出的尸首。

温知舒忽而轻笑:“阿姐的婚书烧了,倒来操心我的。”她蹦跳着去够高处的花枝,鹅黄衫子扫落簌簌香雪,“我去小厨房看看梨花酥!”

银铃声渐远时,一片花瓣落在温知虞摊开的掌心。

暮风穿过游廊,将她的低语揉碎在花影里:“这辈子,总要有人得偿所愿……”

远处惊鸿院的琉璃窗忽的透出烛光,映得满地落花如星子坠地。她将花瓣含入口中,清甜里泛着淡淡的涩,恰似这重来的人生滋味。

温知虞回到书房,开始查阅铺子的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