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囡囡不可。
这样柔软的,娇慵的小姑娘,应该被妥帖收藏,应该去过无忧无虑的日子。
他最爱她,所以怎么舍得留她。
良久,他艰难回答:“我答应你,不会结婚,以后也不会和任何女人在一起。”
荏南初听吃了一惊,接着反应过来,落下泪来,“包括我吗?”
“包括你。”
短短数字,如卷刃刮过二人心口。
江庆之记事起就没有哭过了,不是逞强,而是流泪有什么用呢,不过于事无补罢了。
如今却有种近似流泪的感觉,近似而已。
荏南不顾一切地向他扑来,脸上是抛开一切的绝望和热烈,她还太年轻,看事情只看当下,不会计算漫长人生中的得与失。
可那又怎么样呢,无知无畏的爱又怎么样呢,它一样弥足珍贵,一样惊心动魄,一点也不比他的少,一点也不比他的差。
荏南咬住唇,倔强地说:“我不要,我不怕”,失了真心,剩下的日子便是再安稳,也不过是度日而已,她不要度日,她要和他快快活活过这一生,哪怕再短暂,也不负了。
江庆之似乎终于被逼到极点,他站起身来,走到跟前扯住她的手将她拽到窗前。
“你看看这世道,难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好世道吗?
离了这个家,你只要走上一段,便能看见为了点剩菜抢得头破血流的乞丐,再往外走些,进了工厂,就能看见那瘦得跟把骨头还要搬比自己还高的铁桶的包身女工和童工,出了这上海往北边遭了灾的地方走,一个大洋便能买好几个活人,你买去做什么,根本不会有一个人问。
你以为安稳是什么,安稳是这个世道最宝贵最难得的东西,也是我唯一能给你的东西了。“
这是江庆之第一次说如此多的话,句句锥心泣血。
他凭借自己的权势地位,为他的家人在这乱世独独开辟一方安稳天地,他并不愧疚,因为他已经把自己填进去了,可如果连这都保不住他的爱人,生何欢?
荏南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又仿佛看的不是他,良久,眼里的红丝一寸寸爬上,泪痕都干涸了,终于应了一声:“好。”
从此刻起,吃人世界里再不复那个娇糯天真的囡囡。
*
“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召後起”是梁启超《戊戌政变记》中记载的谭嗣同的话,戊戌变法失败后,康有为、梁启超被迫流亡国外,谭嗣同则从容赴死,死前对劝他的梁启超说的话,在此处聊表敬意。
另外,年纪轻轻而能影响国家经济命脉的人物,一般都面临各方面的刺杀,例如著名的宋子文,光发生而有记载的刺杀便有六次,其中多次是在公馆、办公地点埋炸弹或点火,一次甚至烧毁五栋楼房,所以做他们的亲近者,风险真的不是开玩笑的,这里并不是作者在夸张,且由于本文设置的身份更为复杂一些,这种风险只会更大。
肆拾叁、交心
那天后,江庆之便紧接着去北平出差了,当夜出发的,冷冷的车前灯透过庭院里架子上的葡萄藤,印在玻璃窗上。
江明之在露台吸烟,被车灯晃了下,微眯了眯眼,捏了捏眉心,轻舒了口气。
“二哥。”
江明之在夜里被这轻飘飘的声音叫了一声,差点被吓了一跳,歪靠在栏杆上给自己拍心口,“失恋便扮女鬼吓人,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荏南根本不理他此刻所谓的俏皮话,只是静静从露台望着逐渐远去的一点灯光。
“你这样子,倒有点像《双星记》的冯心怜,那眼睛红的,真楚楚可怜,你要是想拍电影,二哥第一个出钱捧你。”这种时候江明之那张嘴还是不饶人。
他哪壶不开提哪壶,荏南通红的眼轻轻瞟了他下,已经没那个气力瞪他了,却让江明之自觉收了声。
他表情严肃起来,荏南反而有些过意不去,也学着他双手靠在栏杆上,说:“二哥你哪里有钱捧我做明星,不如先攒够零花吧,小心……他又停你生活费。”
江明之笑得逍遥自在,“二哥说能便能,二哥有跳舞约会请人吃饭的钱,自然也有捧自己妹妹做大明星的钱。”随即吸了口烟,雾气漫住他的笑。
“来一根?”只有这个不靠谱的二哥,才会诱导自己未成年的小妹妹抽烟。
“我不要,我不喜欢。”荏南答得冷静。
江明之兀自叼着烟,像个称职的花丛浪子、豪门阔少,往空中吐了个烟圈,笑着说:“这么正经,也不知道学了谁,这时候来根烟、喝点酒,会快活很多。”
荏南转过来盯着他的眸子,一字一句地说:“我不要这些虚无的安慰,我要你帮我,你答应过的。”
“怎么帮你,如今这局面,你还不放弃?”江庆之歪着头看她。
“不放弃。”荏南重新看回黑暗中的庭院,植物在暗夜中静静生长。
两人交谈了一会儿,风将声音都打散了,送去无人的角落。
江明之吸了口烟,一点明暗闪烁,烟草的味道散在空气中飘了很远,他把一根烟吸尽,才转过身来,斜倚在栏杆上,“看来表面越柔弱的女子,心越狠,连我这个自诩没心的人,都甘拜下风。囡囡,你真不怕?”
“我不是囡囡,我是荏南,江荏南。”
荏是怯懦软弱的意思,可她是荏南,荏难。
她的乖全是装出来的,她的弱也全是为了麻痹,她就像根蒲草一样,不起眼又柔软,可她比谁都倔,比谁都有毅力,她花了一半的人生去爱一个人,而剩余的人生,她依然不打算改,无论这块顽石愿不愿意承认,无论她的下半人生可能会有多短。
都说清楚了,江明之却没有走,他潇洒自在,难得如此反复,他又点了根香烟,火柴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光痕,随即被摇灭了,江明之吐了口烟,用他天生带了三分轻佻的语气说道:“荏南,你会怪二哥吗?”
“怪你什么?”荏南双手撑着下巴,侧面望去,仿佛还是那个天真娇憨的囡囡,只是语气平静地如同已经奔流殆尽、入了深潭的池水。
“做个纯粹被辜负的人,其实好受多了,至少有处可发怨气。”他顿了一会儿,继续问:“要是以后年纪轻轻死了,会后悔吗?”江明之不再问是否会怪他,却问荏南是否会后悔,他是从来不在意别人恨不恨自己,怨不怨自己的,只要他觉得开心舒畅就好,可对方是一起长大的囡囡,所以到底还是多白问一句。
“不到死前那一刻,我又怎么知道呢,不过想来就算后悔,一闭眼的功夫也就过去了,死后埋在土里无知无觉,大概不难熬的,可如今我却是实实在在、分分秒秒地凌迟着自己。这样算下来,用死前那一会儿的后悔,换现在长久的开心,不是很划算吗?“惊世之语,她说得漫不经心。
江明之被烟呛了一口,然后看着她抚掌大笑,叹道:“你嫁大哥那么个木头实在可惜了,不如还是嫁我吧,咱们俩定能逍遥快活。”
“我才不要嫁你。”荏南撇撇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