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艾陷入了沉思。
在秋夜的寒冷将她浸透之前,她的肩上忽然多了一件绣着白泽纹样的厚重长袍。
“别受寒了。“破奴低沉的嗓音从耳侧响起,他身上沉水香混着未散的檀香味萦绕过来。
钟艾脖颈泛起细小战栗,微微点点头,抬起脚进了门。
“今晚子时,你来西园湖上,我有重要的事情找你。“破奴赶在钟艾关门前说道,月光将他侧脸镀上银边,喉结在说话时上下滚动。
钟艾闻言依旧低着头:“好的。“语气带着些嘶哑,嗓音像被砂纸磨过。
钟艾缓慢的走到温暖的屋子之中,水晶吊灯将满室照得通明,她含泪的眼睛看着满桌的铜钱,以及铜钱上的《周易全解》,随即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汉服,忽然一股不知名的愤怒涌上了心头。
她把满手的发饰猛地朝茶几砸去,金银珍珠砸向满桌铜钱,碰撞出刺耳的金属相撞声。
几枚开元通宝弹起来滚到地毯边缘,周易全解的封面被流苏簪扎出一个小坑。
钟艾的胸膛大幅度起伏着,锁骨在凌乱衣襟下若隐若现,她几乎有些站不住,只能微微弓起身子缓解。
心脏开始剧烈跳动,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一只手捂在左胸口大口呼吸着,咽喉处发出如幼兽哀嚎般的呼吸声。
祠堂中。
破奴刚进入山水画中,只穿着一身云纹暗绣的素白中袍坐在一石亭中的榻上。
玉扇上的鬼差被他放出来透气,青白脸上两点朱砂痣随动作晃动,正甩着长舌头正绕着他休憩的亭子转圈。
忽然,他心口传来一阵闷痛,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他猛抬头,丹凤眼中难掩迷茫,亭外鬼差也停在原地,惊恐的看着自己这个千年来一向高高在上的主人。
但很快,闷痛消失,破奴站起身来,腰间玉佩和青铜铃碰撞发出清响,他迷茫的看向水墨画的山与水,忽然察觉到了什么,消失在原地。
钟艾几乎是从门口膝行到了沙发旁的地毯上,裙裾在地板上拖出褶皱。
她努力深呼吸着,胸前的花纹跟着颤动,她试图平复自己激动的心情,手指扶着茶几的棱角处,指甲盖泛起用力过度的青白色,那双红彤彤的杏眼死死看着那本书。
而一旁,那些来自各个时代的铜钱被暖黄色的灯光照出似灰绿的诡异色彩。
钟艾下颌还挂着将落未落的泪珠,呆呆的看向前方,她感觉自己出现了幻觉,好似看到了那个边哭着吃饭边发誓一定要离开钟宅的小钟艾。
小钟艾总是提心吊胆、故作坚强、满身伤痕,膝盖上永远带着在祠堂跪出的淤青,但却像不会累一般,无论何时都勇敢的喊着我一定要离开钟宅。
不像此刻的自己,懦弱,好贿赂,半年的生活就让自己生出了可耻的归属感。
她好像看到了小钟艾在这个大宅子里拼命的跑着,跑着……以为靠努力,就可以永远离开这绿瓦红墙的富贵窝。
她感觉自己的眼泪好似止不住了,每每想到刚刚讲祭文时心底涌出的麻木归属感,痛苦也伴随着背叛自我的自责喷涌而出。
她猛地扑向茶几,一挥手,把满桌铜钱扫到了地上,铜钱们一半落在地板上一半落在地毯上,地毯上那部分沉默无声,地板上那部分发出无数清脆的金属撞石的声音,劈里啪啦的声音让钟艾微微回了神。
破奴用魂体飘到钟艾卧室院子的时候,看到的便是钟艾几乎癫狂的场景雕花窗棂透进的月光与暖光灯交织,满屋狼藉,铜钱碎纸满地。
钟艾的长发垂在身后,发梢还缠着半截断裂的红绳,她一只手支着额头,手背淡青血管清晰可见,整个人的重量似乎都在那只手上。
她另一只手里是被撕掉的《周易全解》,纸页在她指间皱成团,脸上都是泪痕,此刻却狂烈又悲伤的笑着。
“哈哈哈哈……”钟艾笑出了眼泪,唇角梨涡盛满苦涩,于是只能笑一会儿,哭一会儿。
破奴看到这个场景,忽然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心痛,玄色外袍下肌肉紧绷,那痛感钻心般传来,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迅速变成实体,皂靴碾碎地板上的碎纸,单膝半跪在钟艾身侧。
但钟艾却连头都没抬起来,依旧盯着那光洁无物的茶几笑着,散落的铜钱在她裙边闪着冷光。
第89章 你是鬼?我是鬼?
第八十九章
破奴明显有些手足无措,他的手环住钟艾单薄的身体,指尖触到她脊背凸起的蝴蝶骨。
钟艾这才微微偏头,散乱的头发扫过真丝靠枕,视线从下而上落到破奴那张俊朗的脸上。
她眼睛红得几乎滴血,眼尾晕开的睫毛膏像水墨画的飞白,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脸上的微笑还没收。
破奴看着她几乎要倒在茶几上的身体,抓住她的手想让她更舒服些,玄色袖口滑落露出苍白手腕,暖黄灯光在他眉骨投下阴影,衬得鼻梁愈发高挺。
指尖触及指尖,他却感到一股冰冷气袭来,破奴惊讶的看向钟艾,门边墙上的温度显示在29度,钟艾的手却冷的像刚从冰窖拿出来一般。
钟艾也发现了,回握住破奴的手,翡翠手串磕在他腕骨上,感受着他手掌传来的温热,又笑了起来:“你是鬼我是鬼?”她说完,向后倒在了沙发上,脖颈暴露在破奴眼前。
破奴忽然沉默,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心,钟艾冰凉的手被抽走,很快,他的手便像个普通人一样恢复了温热。
窗外枯树影婆娑,在窗帘上摇曳成水墨画。
“钟艾。”破奴的声音忽然在寂静的房间响起,这声呼唤似哀求却又似叹息。
他的视线落在钟艾的侧脸,喉结重重滚动一下,胸腔里有千言万语,却一句都说不出口。
一旁博古架上鎏金更漏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他该如何安慰她呢?他自己也是个被困在这的倒霉鬼,难不成说……既然我们都这么倒霉,就窝囊的接受一切吧?
钟艾好像十分疲惫,她闭上了眼睛,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用气声回应破奴:“破奴神……“气若游丝的样子,让破奴想起这一千多年来在他眼前死去的钟家家主们。
他们垂死时悲伤的眼睛落在他的魂体上,像冬日结冰的湖面映着残阳,好像他是个可悲的笼中鸟一般。
“我们真的能走出这里吗?破奴神……”钟艾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她的手垂落在身体两侧,长发被压住,脖颈被黑发衬得更加白皙,身上的汉服有些凌乱,腰封金线在灯光下忽明忽暗,周身凌乱的环境却让她有种脆弱颓废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