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他要亲手将李檀折断的羽翼还给她,将这天下的权柄再次交给她,只因李檀是他唯一能信之人,唯一可托付之人,唯一挂念的人。
“朕主意已定,亲征之时,由太后代为训政。”议论未平,椟玉便又抛下了第二个决定。
等目瞪口呆的众人反应过来,便明白这大概是太后与皇帝两人已达成了协议,太后的手段众臣早些年都是见过的,由她来执掌京城事宜,便是定王留京,大概也翻不出多少声浪。
可……可这好容易让太后还政,皇帝便真如此放心再将大权交出?
可椟玉力排众议,定下了此事,亲率八万大军,点雍国公领中军大将军,引兵直驱北境,太后留守京城,代掌朝政。
半月后,椟玉率六军从京城出发,雍国公率余部前后相继,剑指北狄。
他出发的那一日,李檀去送了他。
万千兵马陈于城墙外,沉压压一片人影,一眼望之不尽,铁甲冰凉,寒刃朝天闪着孤光,李檀便要在这样的时候,在这样的地方,送她的椟玉走,奔赴那遥遥难望的边疆。两人相对站着,就这么望着彼此,中间只离数尺,却仿佛隔着京城繁花到铁马冰河。
椟玉扬起一个笑,如春风一样,暖融融的,那么光明而又坦荡,如同最初终于摘到石榴捧来她跟前的那个少年。他开口,“藏珠,等我回来。”他什么都不必叮嘱,什么都不必承诺,只这一句,藏珠都会懂的。
李檀望着她的少年郎,望着他眼中的波光,往前迈了一步,却是错身而过。
只是,在擦身之际,在重重宽袖之下,十指微错、收拢,贪恋这一时温暖相依,藏珠的眸子被天光染得微微亮,泛着一片琥珀色,她今日散了发,风扬了她的头发拂到椟玉的脸庞。
她不能拥抱他的爱人,不能与他并肩,不能吻别,不能让人看出痕迹,那便让这青丝替她如愿。藏珠觉得想说些什么,想告诉椟玉她此刻她心脏里汹涌而来的情绪,可又觉得什么都不用说,藏珠和椟玉之间,什么都不用多说。
于是她只说了一句。
“我等你回来。”
捌拾伍、石榴
大军开拔,浩浩汤汤,横无际涯,乌压压得绵延好长一片,徐徐向前行进,此一去便是天长路远魂飞苦,万里关山难渡。
李檀站在城墙上,远远望着被护在中路的明黄色旗子,白日的阳光照得她有些张不开眼,可她却还是站在那里看着,散开的发被高处喧嚣的风吹得四散,乌黑的发丝绕在唇上,镀上了一层暖金色,整个人被照得有些透明,仿佛下一刻就要凌风而去。
直等到再也望不见那片明黄,李檀拢了自己的发挽了上去,转身而去。
第二日,太后便正式开始代为训政,她原来执政时手段从里狠辣,对朝事把控极严,众臣心里都有些犯嘀咕,不知道这个训政是个什么路数,太后与皇帝关系到底如何,居然这样放心就将朝政交给了太后,要知道太后可是出身李家、掌权多年,如今重得权柄,皇帝无子又亲征在外,她心中到底如何想的,可会……
李檀却不管众人脸色,甫一训政便立刻着手新政事宜,要求加大执行力度,原本行刺一事为新政埋下些非议,可如今皇帝离京,那些非议也就有些落了空,而李檀父亲当年的政绩有目共睹,如今她以强硬的姿态要求此事,反而显得底气更足。
也有人想再推一推,太师出列劝谏道:“太后,如今皇帝离京,万事以亲征为先,是否应该暂缓新政,在后方全力支持为佳?”
李檀勾了点唇角,居高视下,“你的意思是,哀家心中不顾及皇上?”
如此直接的话一下子让太师没了声音,还没等他回什么,李檀又朗声说道:“哀家与皇帝母子情深,多少年来相依为命,正是因为如今皇帝亲征,哀家受皇帝之托,承先父之策,越是这样的关头,便越不能放弃新政,只有新政立起来了,才能让国库丰盈,才能保证这仗打得顺顺利利的。”
随后又屈三指朝天,立誓道,“哀家知道你们心中疑虑,也知道你们怕权柄私移,那哀家今日就当着这朗朗青天,以自身性命和李家百年声名为誓,秉公训政,待皇帝凯旋,定交还大权,绝无私心。”
她字字铿锵,且居然直接立下如此重誓,众人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太后不愧是太后,蛰伏多年,一朝重出,对众臣又打又拉,将话说得狠绝极了,一时无人再敢多议论什么,于是新政便又这样顺顺利利进行下去了。
李檀回了后宫,连话都懒怠说,由宫女们为她脱下沉重的朝服和高贵的冠冕,取下耳上挂的长串东珠,卸了眉飞入鬓的大妆,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一点点从威仪的训政太后,重新变为素着脸、一身单薄的韶龄女子。
月宴替她用篦子细细通头,然后按着头上的穴道,李檀闭了眼任她按摩,唇角紧抿着,间或还皱了皱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檀很久没有这样锋芒毕露了,便是原来真正把控朝政之时,也多是与三公、军中多方周旋,她处事虽然狠厉,却也谨慎小心,绝不会轻易说出这样决绝的话。
可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她的椟玉离了京城,身边有群狼环伺,后方埋重重隐患,椟玉以身为饵,便是要奔一个破局。李檀无法阻止,无法陪同,她是太后,是椟玉的养母,说出口的理由,都只能是“母子情深,相依为命”,在外人看来,她这个训政太后大概也是心存谋筹、自有打算的吧。
李檀管不了这么许多了,她心爱的人身处风波当中,她顾不了体面,想不了周全,谋不了步步为营,占不得面面俱到,什么法子快,什么法子管用,她便用什么法子,外面的非议,此后她的声名,都顾不得了。
李檀洗漱完后,便让众人下去了,自己看白日的折子,等处理完公务,她一个人执了盏灯,幽魂似的进了书房密处,取了那日的舆图来展开一地,跪在上面,借着那点孤光,细细看着、算着,指尖一寸一寸爬过纸上山河,不为军情,不算战况,心中只惦念着一件事。
椟玉今日走到哪里了。
李檀看舆图的本事是大哥教的,她也手把手教给了椟玉,李檀这方面的本事极好,只需一眼便能测算出来的,她却专注地看了半个时辰,将那冰冷的舆图都摸得有些温热了。
才一日,不会有音信传来的。这些,李檀再清楚不过了。
她缓缓起身回了卧房,合衣躺进被中,打算就这么糊弄一夜,却在被子里触到一个什么东西。李檀伸手捞了出来,是一个石榴样式的木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封小小的花笺。
“吾爱藏珠,见信如晤。
吾执笔写下此信时,眼中所见,心中所想,皆为汝之笑影。自于深宫桎梏中遇汝,争吵有之,龃龉有之,猜忌有之,然则吾心之所念,吾愿之所想,从始至终,唯汝而已。
偶忆及昔日,常感上天仁慈,若能如意,吾愿长为汝所驱,替汝摘一生院中石榴。
汝展信之际,吾应已奔赴于长夜,虽不能伴汝左右,但惟盼汝能得一晚安眠。
椟玉手书“
捌拾陆、中宵
自大军开拔离京以来,每日栈道上到了时候便有驿骑如流星,马蹄踏过只留一阵轻尘,向京城进发,一日日的,从未间断过。
军报总是第一时间送到李檀的案上,因着这些情报,如今她便是对自己殿里也把得极严,除了必要的走动外不许有任何人进出,所有的行动都必须在两人以上相互作证,如看到有人落单,一律带下详审。
便是这样,她每日看完给她的那一份密报看完后都会立刻焚毁,上朝时面上永远只讨论官方送来的军情,李檀总是不动声色地坐在高处看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吵着粮草、布军、行进路线的所有细节,分辨那些义正词严后的机巧心思,再三言两语暗暗拔掉隐在面下的钉子,将椟玉在远方的路扫得干净一些,再干净一些。
李檀每日里都在殿内点着灯到深夜,批不完的折子、看不尽的舆图、推演不够的军情,锁了宫门,独自一人待着。
离了椟玉,她把自己放逐进这孤岛里,头一次,能够完完全全地沉浸在对他的心思里,不需要左右为难,不需要步步惊心,她仿佛自暴自弃,终于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放下所有抵抗,承认那骰子里早已镶了一颗朱砂的红豆。
每日与军情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封密信,只给她的。
或是怕出纰漏,这些信里从来都是规规矩矩,言必称母后,所谈及的也都是地方山川风貌、奇闻怪趣,只是在最后,总忍不住写下“望安”二字,落下一滴朱砂红。
李檀知道,那仿佛只是朱批御笔上无意滴落的污点,实际上是她的那颗红豆。
李檀将今日的信展开来,嘴唇微微动着,默念了一遍,最后停在那句“望安”上,烛火被夜风吹得有些散,远处淡淡的流影便在李檀脸上摇曳,或许是光影的缘故,将她的表情衬得格外柔和,远远看去仿佛如兰般清淡的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