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晏自书案之上拿起两张画像,画像上之人虽然黑衣斗篷不露脸面,但身形体格一模一样,姜离仔细看过,很快凝声道,“若用冰无疑,那我想的更有可能了”

裴晏疑道:“你有何猜测?”

姜离语速快起来,“我对案发的情形有了种新的推断,但可惜眼下并无证据”

裴晏心知姜离最是机敏,忙问:“但说无妨!”

姜离定了定神,先将在薛氏看到的那位厨娘的遭遇道来,又接着说,“当时我和怀夕都被吓了一跳,彼时我和她皆是清醒,若我二人中了致幻之毒,可想而知我们一定会认为,那厨娘身上的是人血,是被人为伤害,那时,我还想到了简夫人”

裴晏专注地望着姜离,姜离道:“她患癔症多年,吃药全靠诱哄,她信任芳嬷嬷,芳嬷嬷总是趁她不备才可用药成功,于是我便想,万一段霈被害,根本不是所有人看到的那般呢?万一凶手这出灯下黑,不仅骗了涉案之人,也骗了段霈自己呢?”

“当初验尸之时,段霈身上擦伤并不多,当时我们便有疑问,若他是中了毒下楼,怎么可能没有磕碰?但如果,段霈根本没有中毒呢?!”

裴晏眼珠儿微动,显然已想到什么,但他并不开口,只等姜离继续说下去。

姜离继续道:“段霈性情骄纵,更喜欢捉弄人,我表哥……哦,就是简公子,他在白鹭山书院时便被他捉弄吃过大亏”

姜离将简思勤当初如何被捉弄之事道来,又说:“段霈此人瞧着眼高于顶,可捉弄人之时,却和戏伶一样十分会演戏,而他刚刚好十分喜欢看杂戏,还常常请杂戏班子入府,昨日我去段府吊唁问过段氏之人,他们肯定段霈请过三庆班唱过‘战泸州’,这出戏里头有个老武生浴血而死的场面,要用的手法就和灌血肠一样,需用羊肠或鱼泡装满狗血再扎起来,提前藏在身上,与对手套招时,对手用剑刃划破戏服和血包,从而到达重伤逼真的效果,段霈喜欢研究戏法诀窍,他当初便研究过此技!”

裴晏眼底明光大做,“段霈被骗了!”

姜离重重点头,“不错!而凶手玩了一招灯下黑,在众人中毒时杀死了段霈,段霈自己只怕都没想到,而要做到这一点,第一,凶手必须得到段霈信任,段霈愿意将这一出好戏透露给他,又或者,他无意之中发现了段霈的好戏,而段霈当日去登仙极乐楼之前就会准备好,他从金吾卫出发,只有金吾卫衙门的人有机会知道此事,得段霈信任之人是冯筝,有机会在衙门发现端倪之人是赵一铭……”

裴晏沉声道:“每一条都有赵一铭,冯筝其次。”

说至此,他又微微一顿道:“这几条看来,赵一铭的嫌疑虽是极大,但那人去买这致幻鼠尾草,是在冬月十五前后,这两日我们排查过所有人的不在场证明,这一日,赵一铭是有不在场证明的,再加上去取那暗盒的两次,其中一次他在衙门,能为他作证之人颇多,就连他身边亲随我们也调查过。”

姜离眉头紧拧,“那冯筝呢?”

裴晏道:“冯筝三次都在府中给他父亲侍疾,但他们府上人丁不多,他父亲虽有证供,但因是血亲作证,这份证供没有赵一铭有力。”

姜离面色焦灼起来,“这般推演冯筝虽说得通,但血指印无法解释……”

裴晏思忖片刻,当机立断道:“既是嫌疑最大,便不可轻放,来人,去把赵一铭和冯筝唤来”

九思应是而去,姜离闻言道:“怎么?要再验指印?”

裴晏摇头,至书案之后拿起了一份证供来,“昨夜我们又传唤了段霈手下不少人,又得了新的线索,你未来之前我也想传冯筝他们二人再审。”

姜离拿起卷宗来看,很快蹙眉道:“那桩虐杀案的凶犯是冯筝捉拿到案的?”

裴晏颔首:“不错,昨夜夜审了十来个人,皆是跟了段霈一年以上的,他们多是先在巡防营等地任职,在金吾卫也查办过不少案子,知道审问犯人是何流程,此前我们去金吾卫探问之时他们的嘴巴很紧,直到数日来连番审问才咬不住松了口,除了这抢功之行,这一年来,不光赵一铭面上讨好段霈,私下里不服不甘,冯筝跟着段霈,也并非毫无怨言。”

姜离忙去看卷宗,又道:“我前两日去寿安伯府时,听云珩说起过段霈此人,的确说他喜好抢占属下功劳,每每遇险之时,都喜欢用手下人打头阵,因此,他手下人受伤殒命者比比皆是……”

十多人的证供厚厚一摞,期间证词虽并非句句有用,但从众人见闻,也能窥见几人关系变幻,眼见时辰尚早,姜离坐在敞椅上,一份一份细细看来,裴晏在旁道:“按他们同僚的说法,去岁冯筝升迁本也是应当”

姜离应了一声,又往下看,没多时看到一处道:“看来衙门里的人也知道冯筝想与高门贵女联姻……”

姜离一边看一边将昨日明坤所言道来,裴晏道:“这些事我们也调查到,如你所想,冯筝确是只有托段国公夫人出面,才能说到孙氏这样的人家,但可惜,段国公夫人的面子也并非无往不利。”

二人就着卷宗互通内情,小半个时辰之后,九思快步回来,“公子,赵一铭带来了,但去金吾卫和冯家的人都回来了,说冯筝不在府里也不在衙门,冯府的人说天亮的时候冯筝就离开了,没有交代去何处”

裴晏拧眉,“没有交代去何处?”

九思应是,又道:“并且还有一处古怪,说昨天晚上冯筝不知怎么,亲自去给他父亲捡了两个月的药材,我们的人去的时候,冯家满屋子药味儿。”

裴晏面色微紧,“一个月的药材?总不是要离开长安,有大理寺之令,护城军也不敢将他放走,他如此是何意?”

“等等”

裴晏正疑,看卷宗的姜离忽然惊然出声,裴晏转头看去,便见姜离面色微白道:“去岁那案子发生时,冯筝人在株阳?”

裴晏道:“不错,他当时送他夫人回株阳,正要返程之时,得知金吾卫接了那边的案子,便由他打前站了,他夫人母族族地就在株阳。”

姜离眼底明暗不定,呼吸都紧促起来,“在株阳,都在株阳……那凶犯还喜谋害年轻妇人,尤爱着红裙者……”

姜离蹭地站起身来,“我没有证据,但……但我想,凶手多半是冯筝,多半是他!”

说至此,姜离忽然想到一事,疾声道:“今日是段霈出殡的日子,他若想出城,去帮段霈送殡即可!快”

第125章 对峙无解

午时二刻, 段凌身披麻衣,手捧牌位在前,六十四名青衣执引魂幡请灵在后,为段国公世子段霈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压地银山般出了段国公府。

哀乐齐鸣, 悲哭震天, 待段霈的棺椁出了府前长街, 段国公段冕与夫人严氏,以及肃王妃段颜在内的十来位段氏亲长,各自乘着一顶缟素小轿跟在了队伍最末。

周遭的百姓闻声纷纷出来围看, 见声势如此浩大,不由咋舌私语起来,议论登仙极乐楼凶案有之,遗憾段霈短命无福有之, 更有人细数起段霈生前诸多谣传,嘈杂声中,百姓们如潮水般随着队伍涌入了朱雀大街。

冯筝和李同尘带着七八个国公府护卫策马走在队伍最前, 他腰戴佩剑, 着玉白素衣, 满脸悲戚地为送丧的队伍开路巡道。

段霈虽是小辈, 但因是段国公府世子, 他的丧仪各门各府皆未大意, 每路过一道街口,都可见彩棚高搭, 设筵张席,皆是与段氏交好的王侯世家所设路祭, 更多有各家家主着素服在道旁礼拜,尤显得这场大丧悲动长安。

迎着冬末暖阳, 在凄婉的哀乐声中,白茫茫的队伍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向南。

李同尘策马行在冯筝身边,哀声道:“如今谋害段霈的凶手还没抓到,也不知今日下葬之后,他九泉之下能能否安宁”

冯筝面有余悲,开口语声尤其低沉,“无论如何,人要先入土为安。”

李同尘又回望身后仪仗,“刚才看到定西侯府的路祭了,但未瞧见高晗兄弟,寄舟本是要来的,可那日肃王说话太过诛心,寄舟又旧疾复发,便送不了段霈了,哎,我们这些人说来都是一起长大的,虽是自小吵吵闹闹的,可就算他们这些入朝的以后政见不同,境遇不同,可我也想着三五十年后,我们都白发苍苍了,那也还是我们这一群人,儿孙满堂,看着儿孙们笑笑闹闹,寄舟旧疾难愈,还老说自己活不到而立之年,可谁能想到,第一个走的竟然是段霈”

李同尘生性纯良,平日里不拘小节,可生死之事还是头一回经历,更别说这事他还有些责任,言毕他又叹一声,“冯筝,你心底只怕更难受吧,段霈虽有段凌这个弟弟,可他待你也是真的尽心,你这两年连番经历生离死别,可真是苦了你,今日大丧之后,你好好歇两日,等鹤臣那边的消息便可。”

冯筝应是,“你放心,今日段霈入土为安,我也算放下了心中大事,等丧仪结束,我确是懒得去衙门了……”

说至此,冯筝举目望向城南,“得走快点,不然赶不上吉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