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疏弦和仆从们挤在一块,张望着墙上贴出?的红榜。一旁的官吏一边敲着锣鼓压制嘈杂喧闹的叫嚷生声,一边放开嗓门唱榜。贺疏弦眼尖, 在榜上看到自己的名字。在刹那间?,无?法遏制的欣喜涌上心头,像是过?去所付出的一切得到认可。
“相州安阳县贺疏弦进士及第!”
“相州?竟然不是两监出身的?”
“贺兄,你考中了!”
贺疏弦耳畔嗡嗡作响,各种各样的声音如潮水般涌来。她已经?看到自己名姓,便从拥挤的人群中退了出?去,哪知还没离开人潮,就看见不知哪家的家仆虎视眈眈地望着她, 前来询问她的名姓。
高门大户还算是从容优雅, 只是想结识新进士;但是一些富绅就不一样了,那热辣的眼神像是盯着一块肥肉,贺疏弦被他们看的, 心中悚然震撼。若是这个时候有个仆从挡个一二倒是好说, 可她偏生只自己一个人, 还得防着旁人在推搡间?识破她的身份。
“我们家主人有请。”
“我家郎主在不远处的茶楼中等待郎君。”
“让让, 贺郎往这边走。”
……
贺疏弦晕乎乎, 心想这都是谁啊?她哪知道这些人主人是什么身份?可能京中人认识, 但她只是外?来的学子啊!
一旁除了喊贺疏弦的,还有看重其?他进士的, 今岁及第二十三人, 贺疏弦早被旁人看中, 他们只得退而?求其?次。大多数出?身贫寒的学子应下, 毕竟考上进士只是拿到出?身,想要踏上仕途得经?过?吏部铨选, 此刻不是自矜自喜得罪人的时候,再?者他们也需要助力。
可贺疏弦没有留在长安的念头了,云娘不在此处,长安于她而?言是一座全然陌生的城池。人人都想登庙堂,然而?她没有那么远大的志向,而?且代价太大,一切都不值当。她婉拒了数人的邀约,只想快些离开这儿。
“我们家主人是京兆韦氏,有请贺郎。”但贺疏弦本人的意见在旁人看来并不重要,婉拒之后,仍旧有仆从挡在贺疏弦跟前,甚至大声叫嚣出?自己的来处,想要打退其?他竞争者。他们看起来对?贺疏弦志在必得,一个眼神,便有四五个人将贺疏弦团团围起。
贺疏弦婉拒无?用,隐隐有些不耐烦。她往前走,仆从便出?来挡,四面都是大声起哄之人,好像她的拒绝是十分?不知好歹的事。
端门外?若是起冲突,样子实在是不好看。贺疏弦唇角紧抿着,暗暗思?忖脱身之法。就在这个时候,又一列人鱼贯而?来,领头的是个十六七的小娘子,她的身后跟着一群神色冷沉的带刀侍卫,甭管什么杜家、韦家、崔家的,但凡见到笑意盈盈小娘子的,纷纷神色一变,恭谨地往后退一步。很快,围着贺疏弦的韦家仆从就散了。
贺疏弦觑准时机,准备跑走,可那些侍卫的动作更快,雪亮的刀光从鞘中露出?半截,刷一下又摁了回去,权当警告。为首的小娘子笑眯眯地望着贺疏弦道:“我们殿下有请。”
长安的殿下除了晋阳长公?主,哪里还会有旁人。贺疏弦能拒绝其?他人家,可长公?主她却没办法拒绝的。因为她在长安立足,借了长公?主的势。再?来就是那群侍卫,怎么看都不会让她安然离去。总不能是点自己当驸马吧?贺疏弦暗暗思?忖,不卑不亢地应了一声“喏”。
见贺疏弦被晋阳长公?主府上的人带走,那些原本想拉拢贺疏弦的,赶紧回去报告主人家。
胡记酒楼里,韦居乐正伸长脖子殷殷地期盼,见着侍从回来,忙问道:“如何了?”
“禀二娘子,贺郎君被人请走了。”
韦居乐大惊失色:“什么?”她气?得仰倒,咬着唇说,“不会是杜仰春吧?”她本来就是一时冲动,得知贺疏弦家中已经?有妻子时便放下这个人,哪知临近放榜的时候,又打探到杜仰春要去看榜,似乎是想宴请贺疏弦。韦居乐很不高兴,她觉得杜仰春忒不知耻,人家都有妻子了,眼巴巴凑上去做什么?丢尽杜家的脸。于是她也来了,想要在杜仰春之前将人截走。
“是晋阳长公?主府的。”仆从老实地应道。
韦居乐蓦地一松,也不管贺疏弦了,她乐道:“不是杜仰春就好。”既然贺疏弦没在了,那看下去也很没意思?,她一抬手,招呼着人马准备回府去。哪知在下楼的时候与杜仰春狭路相逢。韦居乐一抬下巴,趾高气?扬地扫了杜仰春一眼,像是凯旋的将军,一脸骄傲地走了。
“韦二这是怎么了?”跟着杜仰春一起的杨云来很是纳闷。
杜仰春不明所以,道:“谁知道呢。”她家与韦家都在宣阳坊,离得近,过?墙就好。许多年?前,她见一个脑袋从墙对?面探出?,忍不住呼了一声,结果韦居乐掉了下来,摔了个倒栽葱,她没忍住笑了起来,从此以后,韦二看她就是那副很奇怪的模样。
“贺若渝果真高中了。”杨云来岔开话题。唉,她阿娘、祖母对?贺疏弦兴趣不减,甚至连阿耶都知道了。现在贺疏弦被晋阳长公?主府看重,想要打探什么,就越不过?公?主府,很是费力。
“那位殿下素来喜欢提拔士人,可在放榜后单独将某个人请入府中,可是头一遭啊。”杜仰春很小声地说。
“她的主意,别?人哪里知道啊。”杨云来摇头,又说,“总不会是捉婿。”晋阳长公?主的婚姻不能算是简单的家事了,得要太后、陛下应允。她们这样的人家,总是在权衡利弊,难能自在。
那厢贺疏弦来到了公?主府。
她投递名帖数次,可从来没有迈过?那道大门,如今在奴婢的引领下,穿过?垂花门、抄手游廊,走了很长一段路,才抵达了后花园中的池边。山石堆砌,奇珍异草迎风摇曳。池边有一座小亭子,轻纱帐幔垂落,只能看到依约的轮廓。
贺疏弦在几丈外?停步,她的神色淡然萧散,可等到琴声响起时,脑海中的一根弦倏地被拨动。熟悉的曲调时时在梦中回荡,分?明是多年?前云娘鼓琴时所弹奏的那支曲子《凤求凰》!可除了回忆旧事外?,贺疏弦心中还堵塞着其?他的情绪。她不由得猜想,晋阳长公?主在此刻弹奏此曲,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阶下可是贺疏弦贺郎君?”亭中传出?一道声音,听着很是熟悉。
贺疏弦抿唇,应了声:“是。”
那人又脆声问:“可有婚配?”
贺疏弦心里一凉,她想起来了,这声音可不就是碧河?!可说话的人藏在飞扬的帐幔后,说话声夹杂着琴音,她渐渐地又变得不甚确定。此处是公?主府,容不得她乱来,根本无?法上前去一探究竟。
碧河道:“嗬,贺郎君怎么不说话呢?”
亭子中弹琴的杨云意觑了碧河一眼,没说话。定远侯府上,谢文泽从曹勋口中得到消息了,派遣了杀手想要灭口。看来谢文泽的确怀有异心,阿渝的处境很是危险。她已经?到了漩涡中,现在想要抽身恐怕已经?来不及了。那事情发生后,杨云意辗转了好几夜,最后终于下定决心,她要将贺疏弦留在长安!她还听说许多人对?贺疏弦感兴趣,想要她做自家的女婿,这事哪能成?!
贺疏弦很是惴惴不安,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不明白公?主有什么谋划,只想着断去各种可能。她的心沉甸甸的,语气?也跟着沉重起来。她说:“某家中已有妻。”
碧河皱眉,这个答案不管指向哪种可能,都令人心中有些不快。到底是将殿下当成妻子,还是说在这几年?前,贺疏弦其?实已经?另娶了?碧河正准备说话,杨云意抬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琴音戛然而?止,她探出?手掀开飘拂的帐幔,从亭子中走了出?去。她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低头看地面的贺疏弦,控制着自己翻涌的心绪,佯装平静道:“哦?不知贺郎家中妻子姓甚名谁?”
没了琴音的阻碍,轻柔的话语就这样直接地撞入贺疏弦的耳中。
贺疏弦心神恍惚,她想念这熟悉的语调实在是太久了,在情绪激荡的时候,她遗忘了礼节,骤然间?抬头看。
不再?有青纱帐幔的阻隔,梦中怀想的人就站在不远处,噙着笑容温柔地凝视着她!
一身锦衣华服,端庄雍容高华,如一轮不可及的月。看似近在咫尺,可实际上仿佛隔了天涯!贺疏弦与故人相逢的喜悦只维持刹那,更多的是惊惶、错愕、不知所措以及钻心刺骨的疼。
云希音?晋阳长公?主?只是相似吗?不分?明就是同一个人。贺疏弦慌了起来,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喉头仿佛被异物堵塞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云娘是晋阳长公?主,自己得到过?晋阳长公?主的赠酒,还向公?主府投递诗文名帖……晋阳长公?主会不知道自己抵达长安吗?她是知道的!所以是忘记了吗?也是,一个是皇家贵胄,一个是山中猎户,分?明就是风马牛不相及。在贺家村的日?子,一定是她避之不及的往事。
杨云意看着贺疏弦那副要哭出?来的神色也觉得心慌意乱,她往前走了两步,低声道:“阿渝?”
贺疏弦听着熟悉的两个字又是一颤,眼睫终于承受不住泪水的重量,泪水如断线的珍珠落了下来。她还记得,那么这段时间?的避而?不见算什么?自己没日?没夜的惊惶又算什么?委屈难言,激愤难言,贺疏弦扭头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