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观念太根深蒂固,渐渐也就没人愿意挑战它,都不想成为受到伤害的人。但是现在我们已经没有这种制度了,大家可以自由恋爱,不需要再守什么老规矩。比起严苛保守的条条款款,我更希望每个宗南族的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我这也算…赎罪。”
翻译说完最后一句语焉不详的表述时,安尧的右眼皮突然跳了几下。原本在低头记录的他猛然抬头,望向长老:“您是觉得之前长老们的行为太不近人情,太过残酷,所以现在才放宽限制,并将此称为赎罪吗?”
“一半是因为这个原因。”顿珠说,“还有一半…是因为我的哥哥,他做了很不好的事情…虽然得到了报应,可也拖累了很多人。他活着的时候我年龄太小,不能阻止他的行为,我觉得很对不起那些被他伤害的人…我们宗南族也讲究‘因果报应’,他造的孽要下去向神灵还清,我们是家人,我也需要偿还他欠下的孽债,直到我也见到神灵,得到祂的宽恕。”
顿珠的书房装修并不繁杂,甚至称得上简朴,唯一比较醒目的就是几大排黄花梨木的书柜,书脊上印着安尧看得懂或看不懂的文字。按照大纲完成所有问题的提问后,顿珠主动提出可以带安尧去看历任长老收到供奉的集中储藏室,可以拍摄少量照片,不过都要得到他的允许才能发表。
安尧当然十分愿意,跟在顿珠身后下楼。翻译和安尧并肩同行,低声对他说:“长老人很好,但的哥哥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爱喝酒,年轻的时候碰过毒品,经常在村子里敲诈勒索。后来他讨了个逃到平那村的老婆,经常打那个女人。有一天女人忍无可忍,就把他杀了。因为长老是出生时就被确定要接任的,所以没受到他哥哥事情的影响。这件事是宗南族内的禁忌,长老很少提到,我们也不敢贸然地对外面的人说。但他刚刚偷偷用宗南语言告诉我,让我把这件事告诉你,请理解他的隐瞒,不要误会他是不真诚的人,他不是故意不说全部事情的。”
“这件事是长老的一个心结,从他正式成为宗南族内的长老以来,就严加看管族中的男人,不许打老婆孩子。一旦被他发现有族人违背他的禁令,他就会在神的面前上报犯罪者的姓名,求祂降下神罚。这样管理下来宗南族内虽然说不上是每个家庭都和睦,但起码不会再酿成他哥哥那样的恶果了。”翻译很是感慨,“安老师,你们从大城市来的可能不理解,但在宗南族,没什么比神和长老更有地位、说话更管用了。长老做这些也得到过反抗和不理解,但他一直坚持这样做,我很敬佩他。”
安尧急忙说道:“不会,就算长老不说我也不会觉得有任何问题,但我很感谢他愿意坦诚地对待我们。村支书说得对,我们这些不同立场、不同家乡的人心连心手拉手,才能更好建设平那村。毕竟村子的发展离不开每一位村民的参与,无论是哪个民族的人。你说得对,你们的长老是很善良的人。”
在拍摄刺绣精美设计独特的民族服饰时,安尧终于不再是旁观者,而是以亲历者的视角去体会在来到平那村之前,挑选商品时徐听寒那般好像专注,其实没有半个字听到心里的状态是怎样的。幸亏他用录音笔录下了顿珠的介绍和翻译的讲解,否则他真的不知道早已心魂离体的自己,该如何回去整理这些资料传给同事。
幸好顿珠和翻译没有看出他的异样,安尧强打精神问了几个问题,都得到了完善全面的解答。他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努力捕捉几个关键词,力图证明自己没有在走神。
看完这些年来宗南族的长老收到的供奉后,顿珠又请翻译转达给安尧他的想法:“前几年村支书就和我说,宗南族文化是神秘的,他作为宗南族人,不希望这样有特色的民族文化永远被困在大山里,走不出去,他想让更多人看到我们的文字、我们的服饰、我们的节日,我们的生活同样丰富多彩。安老师,希望今天的信息能帮到你和你的同事,我也期待着能早日见到你们写的文章书籍。”
“一定会的。”安尧这样承诺,今天回去传给民俗学的同事资料后,如果同事还有想要采访的内容,可能会拜托安尧再来一次,或者直接从滨城飞来。无论是哪种选择,安尧都仿佛能亲眼看着一座文化的堡垒逐渐筑成,而他有幸曾为这场浩繁的工程递过一块砖石。
临走前,安尧又叫了长老一声:“顿珠先生!”
长老扶着楼梯回头看他,安尧对他鞠了一躬:“谢谢您…为所有事情。”
顿珠笑了下,没说什么便上楼了。
浑浑噩噩走出顿珠家,安尧婉拒了几位老师的邀请,没有和他们一起上山摘野果,而是独自回了暂住的房间。他将眼镜随手丢在书桌上,脱掉衣服缩进被子里,陷在茫茫的黑暗中,隔绝与外部世界的一切感知。
只有这样他才勉强能思考,他才觉得安全。
早上徐听寒发来的消息他到现在还没回复,因为不敢。他想装若无其事,原本也缓和的差不多,但见到顿珠后莫大的哀伤又像倾盆的雨,将安尧从头到脚浇得湿透。
他只想躲到没人能看到的角落,发抖也好,落泪也好,总之安尧想痛快地做个软弱无力的人,恢复坚强和冷静后再去回答徐听寒的问题。他总觉得自己和徐听寒,必须有一个要撑住。
顿珠居然是徐听寒的养父的弟弟,他名义上的叔叔。原以为离事件真相最近的人只有徐听寒和可能在省会收容机构中的冯梦,不想还有一位就在安尧面前。可碍于身份限制,顿珠不能讲述更多。
是该庆幸吗?在顿珠的管理下宗南族少了许多不堪的腐朽教条,可已经发生的惨痛教训,谁能真的赎罪?谁又能对此负责?
养父,养父,安尧反复咀嚼这两个字,那老徐呢?老徐其实也是徐听寒的养父吧。失去双亲后不知道经由何种途径,老徐收养了来自平那村的孤儿徐听寒,将他带回滨城供他读书上学,又看他工作结婚。
安尧几乎要哭出来,他不敢想象如果在失去父母后徐听寒遇到的不是老徐这样善良的人,他的人生会坠入怎样的魔窟,全然会是翻天覆地的一幅光景画卷。安尧还会遇到他吗?他们还会有一起在书房里看书,一起买菜遛狗这样琐碎但幸福的小小经历吗?
有一个被用过很多次的比喻,安尧也记得很清楚,每个人都是宇宙大爆炸时产生的一颗粒子,而能够相遇的两个人,是亿万分之一概率的结合。蝴蝶掀动翅膀,将徐听寒的命运彻底改写,也间接影响了并不身在整件事中的安尧。
安尧向来对感情上的事迟钝,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冷漠。他不热衷于交往新对象,也从未幻想组成家庭。他不知道家庭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不知道两个完全陌生的人是该怎样走到一起,以爱为名编织创造或许美好或许残败的未来,生儿育女赡养老人。他是吝啬于给出爱的人,毕竟没有从父母那里得到过明确的关心与偏疼,有限的情感获取经历让他明白,只有自己最重要,孤独是正常的现象。
而徐听寒和他完全相反,他的人生是从不堪废墟上彻底重建形成的,缺位的父亲、残暴的养父、几度反抗又万分无力的母亲,这是完全的、无比恶劣的家庭环境。就算徐听寒选择一辈子不结婚,孤独终老,或者表现出对小孩的极端厌恶,安尧都能够理解。没有在童年时期得到过呵护的人怎么可能自然地在之后几十年人生中学会怎样爱别人?第一课都没上好,又怎么能指望后面的课程教会这些敏感的受害者?
好像没问题,好像一切都正常的徐听寒,其实根本不知道怎么爱一个人。他只是盲目地认为要对爱护自己的人用尽全力地好,所以善待老徐和他新娶的妻子,所以对安尧百依百顺,几乎将安尧当成小孩在关心照顾。
也因此,徐听寒才会在宽容理解的表面下,满怀着犹豫、退缩和畏惧。明知道感情关系像火苗,是热的烫的,却还要伸出手去碰。被火舌灼伤后徐听寒也不知道如何正确表达,只好虚张声势大吵大闹,其实他只是在表达自己很痛,想要被爱,想要被关注。
安尧和他争吵时徐听寒在想什么呢?安尧猜不到。但凡有一秒钟,徐听寒的想法是“我本来就是不配被爱的”,安尧都觉得呼吸不上来,像溺水,无法呼救,只能听见冰冷河水倒流进肺部的浑浊声音。他好后悔和徐听寒吵那些意义甚微的架,他也是伤害徐听寒的坏人。
原本安尧以为自己只是比较幸运地会比徐听寒痛得轻一些,来到平那村,得到所谓的真相后,安尧才明白他们的痛苦永远不在同一量级。所以徐听寒才要攥他那么紧,那么用力,好像没了安尧就会死掉,再也活不下去。因为他真的没有几个能够依靠的亲人了。
安尧是他亲自挑选的、想要相伴一生的人,在争吵后的漫漫长夜里,徐听寒翻来覆去睡不着弄出的声响背后,是多少的心碎和眼泪,多少的绝望和恐惧?
安尧的眼角又湿润得过分。他不想在继续做驻村考察,他想马上回家陪在徐听寒身边。离开前几天徐听寒那种焦虑的神情又如同电影画面般在安尧脑海里逐帧播放,他是怕安尧考察完就决定离婚吗?不够干净的背家世背景,残忍悲壮的过去,这些原来在徐听寒心里都是会拆散自己和安尧的理由。
“不是的…”安尧喃喃自语,“我们不会离婚的…”
他一下子从被窝里钻出来,抓起手机要给徐听寒发信息。他想好要说什么了,不要分开,永远不要。他爱徐听寒只是因为他是徐听寒,和其他任何条件都没关系。他不要让徐听寒在家里苦等流泪,他不知道该如何宽慰或帮助徐听寒解决问题,但他不会让徐听寒独自承担压力。
他们爱的都不对,都有残缺。但幸好都来得及补救,都来得及调整。安尧调出和徐听寒的聊天界面要给他发消息,手指在键盘上轻叩听寒,我爱…
轰隆隆声响撕裂天际,激猛雨势敲击玻璃窗,雨滴在窗面上拖曳成长线,水痕好像碎玻璃上反光的裂痕。徐听寒抱着布丁坐在床边,左手漫不经心地给布丁顺毛,右手不断滑动手机,点进和安尧的聊天框又退出。
十个小时了,安尧怎么还不回复自己的消息?就算在工作,也应该休息了吧?这是什么狗屁项目,连吃口饭喝口水的时间都不给安尧?
或者说,根本不是安尧没看到,而是他出于某些原因不想回复?难道他都知道了吗?
徐听寒停了揉弄布丁的动作,低头和一脸疑惑的棉花团小狗对视,心下惴惴。屏幕上方突然跳出弹窗,是之前给安尧装的危险报警软件,显示“您关注的人发来了报警信息”。
而徐听寒一直有在关注的新闻平台也发来了推送,新消息盖过软件的提示,徐听寒看着推送的标题,心狠狠向下坠,重重摔进泥里,七零八落无法捡拾拼凑。
【A省丛曲市突发泥石流,部分村落失联,伤亡情况正在核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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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灾多难的夫夫俩下一章就会见面了!请别担心!
第34章 34
从将布丁打包送到安尧父母家,再到徐听寒赶到机场,全程耗费的时间仅仅只有一个半小时。一路上徐听寒都是压着市区最高的限速线开的,所幸晚高峰已经快要结束,路上不堵,不然徐听寒真的是急得要跑步到机场。
看到报警软件的弹窗和即时新闻的那一秒徐听寒的大脑完全空白,后来的所有动作全部是凭借本能。机票是在去机场的路上买的,整个A省都在下大暴雨,所以徐听寒只能买到去A省邻省省会的机票,再连夜坐火车到丛曲市。坐到机场的等候区,他才来得及给局长打报告,说要请五天假。发出去不到十分钟,徐听寒果不其然等到了局长怒气冲冲的一通电话。
“徐听寒!你他妈脑子被驴踢了吗?组织纪律你都忘记了吗?至少提前两天给我打书面报告你不记得吗?还敢狮子大开口要假五天,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办了几个案子特别了不起,局长的位置我不坐了你来坐好不好?”
徐听寒弓着腰,攥紧手机贴在耳边静默无声。局长骂完他才开口:“局长…这次情况真的太紧急了,我爱人他…”
他咽了咽口水,嗓子才能没那么干,继续说话时声音却还是颤抖的。“我爱人他现在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我…我真的…就算我明天上班,我也没办法工作,局长,我回来之后你随便处置我,降级还是开除都无所谓,我现在必须过去找他。没有我在,不知道他会有多害怕…”
局长骂完心情好了许多,冷静下来问徐听寒具体的情况。他比徐听寒经验更多,人脉也相应更广。在得知安尧被困在偏远山村,信号完全隔绝,不知道是否受伤之后,局长叮嘱徐听寒:“你是刑警,不是武警,不是搜救队员,不是消防员,虽然真遇到危险了,管他什么警种什么兵种都一样上,但是你单枪匹马的冲过去,我从理智上来说不支持,你这样冲动可能是在给你爱人添乱。但是从情感上来说,我批你假期,等你找到你爱人了再回来吧,但是工资得扣一些,这个月奖金也没了。你在那边需要什么及时联系我,我有当兵的朋友在A省,应该能帮上你的忙。”
徐听寒单调而机械地说了两声“谢谢”,局长知道他情绪不佳,没有过多责怪,只是让他一定要保障自己的人身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