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1 / 1)

徐听寒和他在家时,两个人会经常抱着布丁站在窗前,看树影斑驳婆娑发呆。徐听寒说他觉得树木是时间最好的记录者,诚实而稳定,无比准确而清晰地反应时间更迭变化的痕迹。他说小时候他最喜欢坐在家附近的一棵大树下,等父亲回家,安尧还说让他下次带自己回老徐家时指一下那棵树的位置。

那棵树究竟在哪里呢?

坐到书桌前,安尧按着太阳穴轻轻揉动。他的头很痛,可能是因为昨晚没睡好,也可能是因为听见村长说的那袭话之后,心有不甘而戚戚生寒。文件夹被他随便丢在桌上,安尧盯着蓝色的页面,视线虚化,和村长的对话又盘旋在耳边。

“村长,我先不看报道,请问您还记得嫌疑人的姓名吗?实话实说,我是昨天听到村民们聊天才知道有这么件事情,他们只说这起案件中有一个男孩,是嫌疑人的儿子,叫忆冰,除此之外的任何事他们都没有提到。”

“我记得,当然记得。”村长搓了搓手,“这个嫌疑人其实命很苦。安老师,你知道我们平那村宗族观念很重,有些比较保守的家庭,是不允许自己的孩子与外族人通婚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是村内或者和邻村的人结婚。这个女人是汉族人,她从哪里来我们不知道,但她到我们村的时候,就已经是怀孕的状态了。后来有人撮合她和我们村的一个光棍在一起,她没怎么推脱就和那个男的结婚了,结婚之后夫妻间矛盾很剧烈,最后…唉,最后的结果就是这样,就是可怜了那个孩子,年纪轻轻爹妈就都不在身边了。当时我们村没人愿意收养这个孤儿,他好像是被公安局警察带走了。”

村长说,嫌疑人的名字叫冯梦,经由法院二审,最终判处十五年有期徒刑,至于是否提前出狱他不知道,因为除了她的儿子,没人会想到要去看这样一个无依无靠又背了命案在身的女人。

安尧需要用尽全力深呼吸几次,才能抖着手指抓起文件夹缓缓打开。村长将报纸保存得很好,只是边缘微微有些泛黄,还细心地按照时间做了排序。安尧不想再做心理准备,他深知自己的怯懦,他怕自己永远都无法接受这样惨而痛的现实。

第一份报纸的日期是十六年前的八月,头版头条加粗字体,“丛曲市平那村发生一起凶案,系妻子杀害丈夫”。安尧从来不知道他还有晕字的毛病,读个一两行就要停下缓几秒。一段一千字左右的新闻,居然足足读了快十分钟,他才能提取所有信息。

长期遭受家暴,夜晚,在儿子面前,割下头颅。

当月犯罪嫌疑人冯某被羁押,一年后一审开庭,宣判死刑,由于案件受到当时A省政法大学一位教授的关注,找来了业界知名的律师做辩护,二审以“有自首情节且系长期遭受家暴的反抗行为”为由,改判有期徒刑十五年。

这个系列报道被报社命名为“无声的她”,在最后一份报纸上,一直负责此案的记者写下了很长的一段话。

“由于案件性质特殊,此案未做公开审理,两次庭审我都没能进到法庭旁听。但在庭审结束后,我第一时间采访了负责本案的法官、检察官和律师,她们和我的性别完全一致。我们的意见在一定程度上高度相似,嫌疑人也是我们心中的‘受害者’。许多人主张不能因为她的悲惨遭遇就否定她的犯罪事实,可在我们看来在,这句话反之亦然,这也是我坚持做这个专题报道、律师坚持无偿为这位嫌疑人辩护、法官做出最终裁定的原因。这起案件给予我们的教训十分惨痛,据了解,嫌疑人在遭受丈夫殴打虐待时曾多次向村委会、妇联求助,但都没有得到合理的调解,所反映的问题往往不了了之。在我与律师的交流过程中,才知道这样的事件并非个例,不止平那,不止A省,每分每秒在全国的任何角落,都可能有这种我们不想见到的悲剧在上演。坚持刊登这项报道,也是一种请求和呼吁,希望有关部门合理行使权力,勿要让‘她’再无声,勿要让‘她’在沉默中爆发或彻底消失。”

眼泪洇湿发黄的旧报纸,安尧才惊觉自己已是满脸泪痕。他用手背用力抹着眼角,反复反复地搓揉,像是要将那块皮肤都揉烂掉。可眼泪就是这样不讲道理地从指缝间滑出来,安尧想起小时候母亲说哭泣是眼睛在漏水,可现在为什么没办法将这个阀门关好拧紧呢?

在所有报道里,对于嫌疑人的独子所施加的笔墨只有寥寥几句话。或许是出于保护未成年人的决心,只提到这个男孩在经历这桩凶案后突发失语症,正在医院接受治疗。

后来这个男孩去了哪里,在做什么,是和母亲团聚还是已经离开这个世界,报纸不关心,群众不关心,没人在乎真正被事件侵扰的受害者之一后续的经历遭遇,更多群众只被“噱头”吸引,将这起案件当做一时谈资,然后在某个平常无比的瞬间忘掉。

办过那么多凶案,直面过常人无法想象的残忍案发现场,在目睹这些惨绝人寰的景象时,徐听寒在想什么?有没有一个瞬间,必须勇敢、必须坚强、必须无所畏惧的警察徐听寒也是害怕的,他太熟悉血流成河血肉模糊是如何不能用语言文字赘述的惨景,因为他十二岁就见过。

可不可以有一个人能回到十二岁的徐听寒面前,捂住他的眼睛,堵上他的耳朵?

在办案时会安慰安尧“不要担心”的徐听寒,总是冲在最前线不愿放弃每个侦破机会的徐听寒,永远患得患失谨慎不安的徐听寒,怎么会莽撞又自信地,决定和安尧组建一个家庭呢?这和倾家荡产的赌徒有什么区别?徐听寒所有筹码终于都放在桌上,就那样不加遮掩和阻拦地等安尧来取。

安尧终于不做无谓的抵抗和掩饰,颓败地靠在椅背上,双手捧脸,放声大哭。

他第一次知道真相的长相和真相的味道,真相看起来是八份旧报纸、几万字和五六张图片的模样;真相看起来是阳光明媚的下午深棕色的老旧桌椅上方浮动的光斑的景象;真相闻起来是油墨味和灰尘味混合的味道,又带着一点血腥气。

安尧去约定的地点与孟老师一行人汇合时,眼睛还是肿起来的。他尝试拿蒸汽眼罩热敷,眼球不再酸痛,可眼皮依然肿胀得惊人。怎么都消不下去。孟老师和其他同事见到失魂落魄的安尧都吓得不轻,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有点过敏。”安尧勉强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我已经吃了氯雷他定了,没什么大事,我们快去拜访长老吧。”

洪老师提前请来了懂少数民族语言的村民,在长老家门口翻译交代众位老师进去后要少说话,听他翻译,不要问亵渎民族和亵渎他们信仰的“神”的问题。等老师们都表示理解后,翻译才按下门铃。

安尧注视着长老家明显不同于村内任何一栋建筑的气派铁门,上方有精巧奇绝的雕花,细看形状像是凤凰盘旋在一棵树上。安尧的长久凝视被翻译发觉,他解释道:“平那村的这个民族在汉语里叫宗南族,他们认为自己的神是凤凰的化身,太阳的儿子,来到凡间后最先栖息在一棵菩提树上,饮露水食野果,后化成一男一女二人,围绕菩提树建屋开荒繁衍生息。这套房子是每一届的大长老固定的住所,里面存放有历届长老收到的全部供奉,有金银也有服饰珠宝。”

这番说明令安尧无比深刻地感受到“信仰”在这个小小村落的重要性,如果不是这些年社会进步时代发展,只怕安尧他们这次来未必能遇到懂普通话的人,整个平那村都会被困在不许同外族人结婚的禁令之中,一代又一代人在信仰的要求和限制下受到难以想象和理解的禁锢。

而冯梦的情况显然是最差最坏的那种:无依无靠,怀着不知道生父是谁的孩子,留在这个保守陈旧的村庄,遭受家暴而无处求救。她有想过带着儿子逃走吗?安尧不禁想起自己看过的新闻,在明显排外的小村庄里,冯梦的求助会不会又成为滑向深渊的坠落,会不会她本来是可以离开的?

安尧暂时得不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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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写这个故事的最初我就觉得这个“谜底”应该是很好猜的,终于揭开了,希望不会让大家觉得无语吧。o(╥﹏╥)o最后也不会是包饺子的大团圆结局,会是我觉得更“好”的一种处理。距离两个人见面还有一点时间!这几章的徐警官好少露面呀,还有布丁小狗!

第33章 33

长老身边有两三个随侍,负责照顾他的日常起居,帮助长老处理族中的琐事,替长老引导接待客人,在必要时也会作为长老的发言人,参与到平那村内部事务的决策当中。在门口等了少时,一位随侍来开门,语气淡淡无甚起伏,翻译将他的话译成普通话告诉老师们:“你们好,长老已经在楼上书房了,欢迎你们来。”

一行人在随侍的引领下进屋上楼。二层房间里弥漫着恒久不散的深沉的龙涎香气味,楼梯转角摆有香插,但味道又绝非这一处传来形成的。无论是谁走进这里,都会被庄重肃穆的环境感召,自然变得小心而慎重。

不知道是刻意还是习惯于此,房间的照明不佳,只有走廊尽头的窗棂隔出一片迷茫的亮光,光线太弱太暗,不够照亮房间的每个角落。整套房是诡异到恐怖的寂静。

虽然在到访之前老师们都对长老的住所做过猜测,但唯有真的看到这些古旧的陈设,才能明白自己真正地踏足到了怎样一处与固有认知不同的文化背景当中。

上到二楼右转,随侍停下脚步,轻叩第一扇房门,用他们的语言说了些什么。片刻后屋内传来声响,应该是长老允许客人进到书房,随侍才毕恭毕敬推开门。

远远出乎安尧的意料,坐在房间内一把藤椅上的长老并非安尧所预想的雪鬓霜鬟、皓首苍颜的老人,而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男人的衣着也不是安尧所预设的传统服饰,反而是和这里的普通村民没什么差别的长袖长裤。他的黑色短发修剪梳理得十分精神,见几位老师进到书房内,起身和大家打了招呼。

“你们好。”长老开口时的声音脆朗,“欢迎你们来到平那村。”

“您客气了,”孟老师说,“我们非常荣幸能来考察,也非常荣幸能见到您,您的普通话非常标准,真的是很让我们惊喜。”

“只会一点点。”长老笑着说,又邀请老师们坐在房间内的几把椅子上,都是藤条或柏木材质,形态规整笔直。而结束最开始的小小问候后,长老便切换回自己民族的语言,由翻译的村民转述给大家他的想法。

“长老你们可以称呼他为顿珠先生,不需要像其他人一样叫长老。”翻译说,“在听村长和村支书说会有外面的大学教授来平那村驻村考察之后,长老很高兴,虽然他代表一个少数民族的权力中心,掌管宗南族内的大事小情,但他也知道平那村需要改革,需要发展,这样村民才能过上好日子。”

“你们来的时间真好,”翻译补充道,“这一任长老是前年刚刚被推举选中的,在他之前的大部分长老都极力反对外族人的到来,不论是宗南族与其他民族的人通婚,还是有外族人来平那村驻扎停留,都会遭遇他们的拒绝。他们认为本民族是十分神圣的,需要和其他民族保持距离,以免纯洁的血脉被玷污。”

孟老师率先开口,讲述了她所负责的调研板块,她是做农业可持续性与物质流动的,与全球气候变化与治理密切相关,这次来既是为了帮助平那村因地制宜改变种植模式,也是为了收集数据,补充进全国版图的气候数据论文收集当中。

顿珠询问了她几个问题,包括作为农民最关心的下雨量和下雨时间,孟老师都依据专业知识做出了回答。

“我们暂时是没办法完全控制天气的,但根据我们所构建的气候模型,可以较为准确地预测平那村短则几周内,多则一年内不同时期的气候变化趋势,再及时和农民通报,可以方便他们调整种植计划。”

孟老师说完,便看顿珠嘴角微动,眼神中流露出真切的欣赏与期待。听其他几位老师结合自己的专业知识介绍完本次驻村的意图后,顿珠缓缓说了很长一段话,翻译和老师们都耐心听着。

待他停下,翻译马上做了说明:“长老说,他真的很高兴你们能来,听到你们的介绍,他才知道这个世界有太多他不了解的新知识,如果总是使用旧方法旧思想,平那村和村民就只会一直穷下去,因为你们来,大家才能见识到更多。”

安尧的研究方向主要是农业农村政策,更偏向理论,但因为他在前期报告时充分考虑了所有可能需要的条件,邀请到了几位和他关系不错的其他方向的老师共同背书,项目才能顺利开展。而因为安尧需要题民俗学的同事采访的内容涉及到民族内部文化,长老表示希望只有他和翻译在场。其他几位老师介绍完毕后顿珠让侍从带他们下楼吃些水果,长老和安尧又喝了几口水,关于宗南族的采访提问才开始。

问到现阶段宗南族的婚姻政策和情况时,长老沉吟片刻,表情慎重。翻译以为这是不便回答的意思,悄悄对安尧说了句“抱歉”。

安尧很懊恼,无论是出于私心还是帮助同事获取信息的需要,他都希望顿珠能对此多些讲述。

长老停顿几秒后却说道:“没关系,没关系。你们既然来了,问清楚些是应该的。宗南族之前确实不与其他民族的人婚配,在早几十年前,如果有本族人爱上外族人,族内的长老是一定要拆散他们的。如果坚决不肯分开,甚至会动用私刑,将人活活打死也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