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丁其实很像徐听寒,当初愿意收养布丁,很大程度上是徐听寒的意见占据主导。徐听寒喜欢小动物,这点安尧在大学时就知道,朋友急的满世界找人送小狗时安尧马上就想到喂猫的徐听寒,直觉他会想要收养一只属于他们的小狗。回想起来,那时在安尧心中对徐听寒的心疼和爱意远远超过了对幼小动物经年未减的恐惧。
果不其然,徐听寒真的很疼小狗。在领养布丁后,徐听寒精心照料养育布丁,认真又用心。他总说“布丁更亲近安尧”,却不知道在他离开的时候,布丁会经常到阳台看楼下有没有爸爸的身影,也会叼着他买的很丑的毛绒玩具闷闷不乐地在窝里咬,仿佛是发泄或情绪的表达。
安尧不常拍摄这样的布丁给徐听寒看,因为怕他多多少少受到影响,在工作时分心。
布丁很公平地爱着两个爸爸,只不过徐听寒和安尧都只能看到更爱另一方的小狗形象。
细究原因,或许是因为他们都希望这个家里,也可能是这个世界上,能再多一份属于对方的爱。毕竟谁会嫌“爱”太多了呢?
安尧提前预支了可能的负面情绪,开始心疼布丁,因为他好像看到了自己不在家时徐听寒的动向,就算不是百分百相似,也至少有几个瞬间相同。在书桌前列计划盘点离开前要完成的事项和必须要携带的物品时,安尧将布丁抱到腿上放好,写作间隙时不时摸上两下。小狗耷拉脑袋睡觉,对安尧的抚摸没有太多反应。
处理好所有工作后,安尧在桌角的高垒书本下方发现了熟悉的信封。他抽出那个薄薄的黄色牛皮纸信封,可与之前的所有信件不同,信封上除了“致遥遥”,还特意标注了“抵村后打开”。
信笺封口严丝合缝,胶水将徐听寒的秘密黏在薄纸中。安尧摩挲着信封上的笔迹,很慢地眨了两下眼睛。
这世上大概只有徐听寒百分百笃定安尧是道德观念很强并且完全尊重伴侣意愿的人,确信他在看到说明后不会提前打开,才会用这样简单的字句束缚安尧。
而他在有关安尧的判断上很少会出错,安尧确实不会现在就拆信阅读。“至亲至疏”并不完全贴合徐听寒和安尧的婚姻状态,他们总是亲密、总是了解、总是互相眷恋,短暂的疏远也只是怕不能再相恋。在安尧的构想中,等到风歇雨停,他们还是要在一起,直到所谓的“永远”。
他珍重地将信封收到行李箱夹层中,预备在开始调研后凭此度过难捱的长夜。
开学后没多久,作为学科带头人的院长便联合了院内的行政领导,共同审查了安尧的新版项目计划书,又上会讨论了两三次。
作为学院新一年度最为重要的助农惠农、基层援助项目之一,所有领导对此都非常重视。每年提交到院内审核的项目不在少数,但并非每一个都能最终落实,安尧很幸运地借了政策的东风,否则他也不确定这个项目要到何时才能窥见开始的曙光。
在第一次研讨会上,会议室内除了安尧比较熟悉的学院内的领导教师,还有几个陌生面孔安尧向院长打听后才得知,居然是丛曲市的农业农村局副局长和平那村的支书。这段时间他们碰巧来滨城开会,学院便力邀他们来参加这次评估会,提前与项目负责人见个面。
安尧算是调研项目的主负责人,而在之前小范围的几次商讨中,因为担心安尧经验不足,权威性不够,学院还联络了非常有地位的一位教授挂名。会议上由安尧主讲介绍,挂名的教授坐镇,其他参与调研的教师做补充,院级领导和局长、支书各抒己见,提问质询,对项目的具体落地情况展开了设想和交流,也征求了教师们的意见,提前研判了驻村后的情况。
“各位老师,你们来平那村是帮我们,是我们的客人,我们的恩人,只要是我们村干部能力范围内能解决的问题,我们都会想办法帮忙。前天去市里开会的时候领导还说,这次对口援助就是秉持着破除困难,让村民过上好日子的希望,大家都直言不讳,不要说那些虚的、不实在的。我们需要你们的专业知识,先进技术,需要市里面提供的资金人力,你们到了平那村我不敢说宾至如归,起码过得不会差…我们是手拉手、心连心的家人,我在这里提前感谢各位了!”村支书越说越激动,他年龄不大,大约三十出头,黝黑面庞上嵌着双明亮的眼睛,说话时眼瞳中有粼粼微光,情绪激动又振奋。
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安尧望着那双专注的、仿佛不惧怕任何困难危险的有神的瞳孔,竟也隐隐有种难耐的、迫切想要做些什么的冲动。
他始终认为理想是虚幻的,脚踏实地做好每件事才是通向成功的正确道路,可一旦想到他们的计划或许真的能帮到温饱线上挣扎的村民…安尧站起身,与副局长和村支书握手:“谢谢你们对这个项目的认可,感谢你们对我们能力的信任。如果向上递交审批的过程顺利,月底我们就能在平那村见面了,我非常期待。”
村支书的手摸起来很粗糙,是经常干农活的那种庄稼人的有力手掌,宽大的手心沾着薄薄的汗,居然在微微颤抖。他眼眶有些红,很诚恳地对安尧说:“我还以为要到两三年后才能有援助我们村的计划,没想到机会来的这么快…我就是在平那村出生长大的人,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它能向更好的方向发展…安教授,我真的非常感谢你们。”
仅有少部分细节需要推敲,除此之外的大体框架已经基本在会议中决定,这得益于安尧前期准备工作的完善。在会议结束时,安尧喊住了要离开的村支书:“曲任先生,请您留步。”
“安教授,还有什么事吗?”村支书有些惊讶,脚步停在门口,望着渐渐接近的安尧。
安尧清了清嗓子,胸腔中的情绪稳定些才开口:“是这样,因为在我提前了解的资料中,平那村的村民大部分是少数民族,我想请问…村里有汉人吗?如果有的话,汉人的数量多吗,方便告诉我他们的主要姓氏吗?”
“是有一些汉人的,有的是因为外村通婚来到平那村,现在时代进步了,也有自由恋爱的年轻人,所以村里多多少少会有汉人生活。姓氏方面好像没什么特殊的,都是汉人很常见的姓氏,零零散散什么都有。您是担心去了之后不容易融入少数民族的习俗或生活环境吗?您放心,村干部会全力帮助您,不会让您有太多困扰。”
村支书的回答并不能解答安尧心头的疑惑,但安尧也不知道脑海里怀疑的头绪该从何提起,于是不再追问。他们又聊了会儿平那村的风俗文化,安尧将人送到学院楼门口才回到办公室。
三四个小时没看手机,浑然不觉已经到了晚饭时间,安尧却像被冗长的会议内容填塞了大脑和胃,几乎感觉不到饿。他的心情很像春游综合症期盼,渴望,可在这些积极的情绪之外,不确定性像是弥漫的烟雾,缭绕地环在整个项目上,渗进安尧的思绪中。
回家后他和徐听寒提起今天开会的内容,徐听寒的筷子略略停顿,神色短暂怔忡又复原:“竟然这么快,是不是不剩几天你就要走了…那我们现在就需要开始准备你去那边要用的东西了,遥遥,行李都由我来安排收拾,你告诉我你想带什么就好。”
“行李这些都是次要的,又不是去旅游,条件大概是什么样我有预设,带些必需品就好,你也知道我不是挑三拣四的性格。”安尧已经吃饱了,放下筷子很认真地望着徐听寒:“我问了村支书,他说他的全名叫曲任格索,今年三十三岁,听寒,他和我们的年龄很接近啊,你说是不是?”
徐听寒端起碗,遮住下半张脸,声音含混:“嗯,是啊,没比我们大多少。”
第30章 30
在正式出发前,徐听寒执意拉着安尧去了商场。
安尧做的攻略加上徐听寒不知何时准备好的清单,让两个人的购物过程异常顺利。那种朦胧的不确定感和愈发清晰的“本该如此”的心情,伴随着徐听寒放进购物车的每样物品、带安尧去到的每家店铺而渐渐交错着、勾缠着明朗起来。
徐听寒对平那村的状况非常了解,知道接下来几个月是当地的雨季,气候湿冷,村里的取暖条件有限;知道去平那村需要先飞到省会机场再转车,车程大约七小时,全部是弯弯绕绕的盘山路,坐久了头会非常晕;更知道平那村所处海拔高,整个村落依山而建,地势陡峭,伴生有大量罕见的、形态诡谲的植物。很多关于平那村的细节安尧都没注意到,徐听寒却能如数家珍般说出,让人不禁怀疑,他究竟是功课做的太好,还是真的有在这个陌生的村庄生活过。
在购置行李时,徐听寒将重点放在衣物和床品上。毕竟是即将陪伴安尧时间最久的用品,徐听寒力排安尧的阻拦,买了非常贵的名牌冲锋衣、保暖衣,又精挑细选了一款高级家纺品牌的耐用深色床具。
安尧很无奈地看着他叹气:“浪费钱,家里的羽绒服一样能穿,床单洗洗哪去就能用,买这么贵的干什么呢?大概率以后都用不到了。”
从购物开始,徐听寒的便呈现出无比细心的审慎。他认真对待挑选的每样物品,不是比较价格,而是认真询问售货员材质和品质。他问的越多,安尧反而越觉得心里堵堵的,闷得难受。
徐听寒就像是强行将一部分感情移交到了购物这件事上,通过强制的、近乎偏执的挑选过程转移注意力。表面上他在听服务员小姐耐心的介绍,能提问也能回答,可安尧知道徐听寒在走神是那种很不明显的、随时会被打断的注意力缺失。他是有在听有在看,可又好像是通过这些拿在手里的用具思考着其他的什么。
他不想说又强行掩盖掉的事情,与安尧有关,但绝不仅与安尧有关。
近似妥协的隐忍不是安尧所想要最终看到的结果,可真相就等候在他的必经之路上,安尧可以不急于一时。马上就要分开很久,何必非要在这个关键时间点给彼此找不痛快?
他捏捏紧紧攥着衣物布料的徐听寒的后颈,柔声说:“这个款式我之前去北方出差的时候有买过,还没穿几次,不要买新的了,回家我找找吧。”
“哦,好。”徐听寒回答的很快,他们不好意思地向年轻的售货员致意,提上购物袋离开了。
两个人在商场吃了简单的家常菜,周末哪里都需要排队,人流不息,他们都不想多待,很快钻进车里预备回家。
原本是徐听寒坐主驾驶位,安尧坐副驾。在地下停车场不够明亮的灯光下,徐听寒面部的轮廓变得模糊,脸庞被阴影与光线分割,藏匿的那半呈现迟钝的忧伤,明亮的这半神色淡淡,像是没太多情绪。
他的手握在方向盘上,却迟迟没有按下点火按钮,挂挡开车。
安尧被这种胶质的沉默折磨着,精神和肉体都疲累。他不确定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所追求的真实、坦诚都在折磨此刻的安尧,像是黏在身上刮不掉的泡泡糖痕迹,稠得令人反胃。徐听寒在出神,安尧不放心他以这个状态开车,出言打断这种静默的折磨:“听寒,我开吧,你睡一会儿,最近又是加班又是帮我收行李,辛苦了。”
徐听寒没犹豫太久便解开安全带下车。换好座位后他抓住安尧空闲的、搭在中控台上的右手:“遥遥…谢谢,今天我状态不好,你别生气。我就是…想到你要走了,就会觉得非常难受…要那么久见不到你,你忙起来吃不好穿不暖,我又没办法跟过去,只能干着急…遥遥,我不是、不是想拦着你不让你去,就是、我就是…”
他太慌张,怕安尧批评他的出尔反尔,更加说不明白自己的感受,话语断断续续。安尧却很容易地听懂了,摸摸他的头:“没关系,我知道。听寒,我没有怪你,你应该很清楚问题的重点不是这个,我不会在乎这些。你出差的时候我也会同样的担心你,所以不要这么紧张,我们回家慢慢说,好吗?。”
“嗯。”徐听寒扯过安全带系好,乖乖陷进座位里。
他的睫毛在很轻微地抖动,不够明显,所以安尧没有看到。他一直盯着窗外,飞驰的街景车流在他眼前疾速闪过,可也终究只是背景板般的、不够明朗的虚无,什么都没真的留下。
九月底,项目在加急的审批流程下快速通过,刚参加完表姐婚礼不久,没来得及在家过完国庆假期安尧就被安排出差。有七八名同事和安尧一并前往A省,暂定的安排是一个月后派新的老师来交换。
送机的领导简单说了几句,主要是在嘱咐老师们注意安全,合理安排工作和生活,随时和学院联络。等副院长和书记说完,各位老师的家属纷纷上前,做出发前的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