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伽一愣,随即意识到明悟在打趣,也跟着摇头苦笑起来:“我信崔大人,我希望你也信他。”
“慧伽师兄,我在来无想山时,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但刚才,我真真切切见到觉尘的力量,我才发现原来自己在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的时候,还是会有心魔,这心魔就是恐惧。这几日,我已经开始辟谷,希望能有所助益。我明白,这恐惧,是佛祖对我的最后考验。若能感化血魔,那么我就是死了,也死得其所。唯有抱着这样的信念,我才能克服恐惧,通过佛祖对我的最后考验。”
“你呀!”慧伽叹了口气,“真是个痴人。”
***
第二日一早,众人用过早餐,便依着昨日定下的议程,还来到“梵音弘道”,准备聆听明悟梵主的法音以及那位叫做苦荞的女子的心得。
崔辞他们到时,时辰尚早,还未进门,就听见静禅那尖利的嗓音从殿内传出来。
“这坛场格局是哪个蠢货定的?主坛竟与俗众蒲团齐平吗?”
进了门,崔辞看见静禅带着几个大乘教弟子正在讲坛前指指点点。见那正在调整莲花柱础的小乘教弟子默不作声,静禅抬脚,朝那弟子的后膝盖处踹过去。
“啊呀!”那弟子吃疼,踉跄几下,抱住膝盖蹲下去,憋着通红的脸解释道:“师姐,“梵音弘道”的讲坛一贯是这么放着的。圣尊说,讲法之人与僧众本无高下区分。。。”
“哪个是你师姐?你也配?释迦牟尼在鹿野苑初转法轮时,可有让獦獠与比丘平坐?你们几个,”静禅指着自个儿带来的弟子,“把经幡和主坛后移三丈,移到这个位置!”静禅亲自走到那处,伸出绣鞋尖抵住青石,“就这里。”
大乘教弟子按着静禅的吩咐,将讲坛后撤了三丈。那几个小乘教弟子冷眼瞧着,却也无可奈何。后撤布置完成之后,静禅又亲自看过确认,方才罢休。
崔辞摇了摇头,自去观众位前排坐下,等着开讲。
按着议程安排,当是苦荞先登台讲法,之后是明悟。但众人坐着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也不见苦荞现身,一时间净舍内怨声载道,尤其是大乘教的人,极尽挖苦讥讽之能事,抱怨的最凶。
明悟倒不以为意,衣袂飘飘的登上讲坛。
“既然苦荞尚未到达,那么就我先讲吧!”
崔辞见明悟竟比昨日又消瘦了一些,那原本就宽松的衣衫,现在就像是挂在一副单薄的骨架上。
他拉了拉身侧的慧伽,小声道:“我瞧着梵主怎么一日比一日单薄,这才到小乘教没几日,竟瘦成这样了?”
“可不就是么!”李暧插嘴道,“我也纳闷呢,小乘教的伙食可比大乘教好多了。”
慧伽道:“大乘教奉行克欲的戒律,过度贪恋食物与物质,是放纵与堕落的表现。修行者通过控制饮食,便可以减少对欲望的执着,从而更好的进行心灵的修行。不瞒你们说,明悟为了能在真如林中胜出,已经提前辟谷绝粒了。”
李暧听罢,瞪圆了眼睛:“你的意思的是他已经不吃东西了?不吃东西如何能赢?岂不是自寻死路?正所谓不作死就不会死。大人,我瞧着咱们还是别管他了,管也管不了了。”
崔辞也感事情棘手,万一明悟刚入真如林便体力不支倒下了,那可如何是好?心里虽这么想着,他面上还是板起面孔,斥责了一声:“切莫胡言乱语!惯得你!”
讲坛之上,明悟已经开启法音,他的声音在宽敞的净舍里悠悠回荡,语调沉稳舒缓,恰似山间潺潺流淌的清泉,不疾不徐,却有着直抵人心的力量。再加上他面容清癯俊逸,双眸深邃明亮,每一次目光流转,都似能洞察众生心底的迷茫与困惑。
一时间,净舍众人都为明悟的风姿所折服,无不如沐春风,如饮甘露,心生敬仰。
众人心中只涌起一个念头:这若不是大梵天王,还能是谁?
明悟讲法完毕,恰好这时,苦荞从净舍外步履匆匆的走进来。李暧一见她,立即低低惊呼了一声:“竟是她?!”
崔辞小声问道:“怎么?你认识她?”
李暧道:“之前我与你说,看见阿曼与一个女子说了好久的话,还拿出《圣主携众临梵火涅槃盛景》与她瞧的,就是这个女子。啊,我明白了,难怪大乘教的人昨天对她出言不逊,原来她被明悟所救,却背叛大乘教,转投了小乘教。”
崔辞虚咪着眼睛瞧那女子,也觉得面熟,突然想起来了,那日他去招云亭看觉尘喂胖虎的时候,有个身穿褐色缦衣的女信徒来找觉尘,便是她了。崔辞小声道:“这女子我也见过,想来是觉尘的高徒,且看她能说些什么?”
只见苦荞走上讲坛,与明悟行了合十礼,恭送明悟下台。
台下坐着的大乘教弟子便三三两两的离场而去,其余教团的人也发出嘈杂微词,未离场的人皆抱着审视的态度打量苦荞。是啊,众人都想看看,这位觉尘保举的,能与明悟同台讲法的人,究竟能有多大的本事?
苦荞对外界的干扰丝毫不在意,心无旁骛的仿若自成一方世界。她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娓娓道来。
“诸位兄弟姐妹,弟子名叫苦荞,本是江宁富户之女,家中有良田数十亩、商铺几间,我爹娘膝下无子,只有我一个女儿。弟子虽比不得大富大贵人家的千金小姐,却也承欢膝下,是被爹娘娇惯养大的。”
“难怪瞧她态度平和,眼神澄澈,原是富养大的女儿,”李暧忍不住又小声说道。崔辞嫌她啰嗦,略往后挪了挪身子,恰好瞥见对面坐着静禅,静禅俯身低头,与她身侧的一个大乘教女弟子嘀嘀咕咕,说着什么。那女弟子点点头,从人后绕过,出了门去。
第三案:痴(19)苦荞啊,苦荞
崔辞见她人影消失在门外,回过头,继续听苦荞说话。
“弟子十六岁那年,与家中长工相爱。弟子的爹娘得知之后,勃然大怒,逼迫我们分手。但弟子那时已经怀有身孕,与他如胶似漆,我二人两人既不愿,更不能分开。于是,就商议着私奔,去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安稳过日子。弟子那时糊涂,不顾家中爹娘年迈,拿了家里许多钱财,与他连夜走了。我们逃到外县,找了一处最偏僻的村庄住下来。不久之后,我生下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儿。我从家里带出来的钱足够我们度日,他是有骨气的人,坚决不愿用我的钱,依旧出去找活儿干,另外赚得一份工钱,就这样,我们衣食无忧,幸福的生活了三年。这期间,我又生了一个儿子。儿女双全,并不用为钱发愁,那段日子真是我此生最快乐美满的日子。”说到这里,苦荞的表情虽依旧淡淡的,但两眼却放出光彩,“但是好景不长,有一天,我的相公从外头回来,就倒在床上睡过去,这一睡就没起来。他病了,在外头感染了肺痨,病得厉害极了,所幸的是我与一双儿女并未被他感染上。为了与他隔离,我不得不又租了间房子,将孩子们转移去那里居住。而我每日则两头奔波,为了替他治病,我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他却并未好转。直拖了两年,在一个除夕夜里,他终于油尽灯枯,咯血而死。”
此时,底下坐着的人已经被苦荞的故事所吸引,没人说话,也不再有人离场,“梵音弘道”内一时静得可怕。
“他死了。他就这么死了。我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孤苦无依。为了给他瞧病,钱早就花光了,还欠下许多房租与丧葬的费用。走投无路之下,我只能厚着脸皮回家求助,只希望我爹娘看着两个孩子年幼的份上,替我将欠的外债还上,并能给我和孩子一个栖息之所。”她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与回忆里,“我拖着一儿一女从外县赶回上元县,因盘缠不足,我雇不了车,只能带着他二人步行回家。好在我的女儿那时已经 6 岁,可以自己走路,省了我许多力气。我们回到上元县的时候,可怜我的女儿鞋都走烂了,脚也磨出了水泡。但若那时能够见到我爹娘,一切都是值得的。只可惜到家后,我才知道,我的家已经没了。原来我离家出走不久,我爹娘忧思成疾,双双病逝。家里远房亲戚欺负我家已成绝户,霸占了田产、商铺和房屋。老房子里住的却是另一户人家,在那栋我出生长大的房子里,再也没有我那慈祥敦厚的爹爹和娘亲了,他们是被我害死的,我拿走了他们的钱财,没有留下一句话便不辞而别......佛祖啊,请饶恕我的罪孽!”
苦荞频繁地喘息,直到情绪有所平复,才继续开口:“我带着我的两个孩子跪在他们的墓碑前,感到自己罪孽深重,只求从此往后,所有的报应都冲着我一个人来,求老天放过我身边的亲人,唉,”她长长的叹了口气,台下众人从她带着颤抖的叹息中嗅到了绝望的气息,“但我的祷告并没有起到作用,佛祖已经将我彻底抛弃了。我带着他们两个回去的时候,走了山路。路过了一处破庙,我的女儿嚷着肚子饿。是啊,那时我们已经走了一天一夜,穷的连一口干粮也不剩。她小小一个孩子,脚又肿了,如何能吃的消,我便将小的安置在庙中,带着女儿出去寻野果子吃。我们母女两个就在同一片林子找果子,她眼比我尖,拾到了许多桑葚与山稔子。我们捡了满满两口袋,我见天色不早,远处隐隐传来野猪的声音,便拉着女儿准备回去了。路上,我们路过一处悬崖,下头河流湍急,不知为什么,那时我便有些不安,见到那河水,我的心慌的厉害。我紧紧牵着我女儿的手,生怕她落下去。好在一路无事,我们平安回了庙里。但一踏进破庙的刹那,我的心就猛的沉了下去小的不见了!我记得离开时候,明明将他安置在大殿门口的木栅栏里,可此刻他并不在那里了!”
“完了!完了!”我喃喃对我女儿说道,“你的弟弟怕是被野猪叼走了!”
“弟弟...”我女儿吓得小脸苍白,紧张得盯着我看。
“你在庙里待着,我出去找弟弟!”我说道。但天色已晚,我怕她独自一个人在庙里再撞上野猪怎么办。我想着还是带她一起出去比较好。正犹豫不决间,她看出我的心思,小大人似的说道:“娘,我与你一起出去找弟弟。于是,我们母女二人又一次出了寺庙。我们把周围的林子都走遍了,可哪里都没有他的影子。我那时已经慌的不行,手脚冰凉,一直想着我的儿子被野猪拖走啃噬的惨状。就这样,我渐渐进入了一个只有我一个人的世界,完全忘了女儿的存在。我得再回一趟破庙,也许我的儿子正在栅栏里乖乖睡着等我呢!
我这么想着,竟然就真的跑回了破庙。而离奇怪异的事情竟然就真的发生了,我的儿子,他就在栅栏里坐着等我!
那一刻,我相信佛祖在帮我。我又哭又笑,疯狂的奔过去,抱起他,拼命的亲吻他的面颊,仔细检查他的身上,确认并没有任何被野兽伤害过的痕迹。我生气的问他,刚才去哪里了?他咿咿呀呀的比划,指着菩萨像的身后,原来我跟我的女儿走后,他一个人待在庙里害怕,便躲进了菩萨的肚子里。刚才我跟女儿回来的时候,他在菩萨的肚子睡着了,并未听见我们唤他的声音。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这孩子让我和他姐姐虚惊了一场,笑的是没想到他小小年纪,竟然能机灵的保护自己了。我又抱着他亲吻了一番,将他放回地上。这时,我又突然意识到,身边少了什么。少了什么呢?是我的女儿呀!她一直跟在我的屁股后头,从来不会离开的,这导致我完全忽略了她。我抱着脑袋拼命回忆,试图把刚才丢失的空白记忆找回来。我想起来了!我刚才带着她一起在林子里找弟弟,回来的时候,却忘了叫上她!此刻她还在林子呢!我望着渐渐黑下来的天色,心里又被不安填满了。我叫弟弟还藏在菩萨的肚子里,千万别出来,我得再出去找姐姐。他从我的表情里,看到了深刻的恐惧,他颤抖着点点头,乖乖躲回菩萨的肚子。我见他藏好了,便踩着最后一丝天光出了破庙。”
李暧听到这里,想起之前她与阿曼的对话,她说她的女儿如果活着,现在便与阿曼一般大了。那么就是说。。。李暧的心揪紧了,拧成一团,拧得生疼。她听见崔辞的喉咙里飘出带着顿感的呼吸声,是了,他与她想到了一起苦荞的女儿就是那时没了。
“我跑回刚才的林子,绕着那林子找了许久,一直喊我的女儿,喊破了嗓子,可她一点音信都没有。她定然是不在那里了,因为她若是还在的话,不会不回我的。我顺着林子漫无目的的往前走,再往前,就是我与她一道采野果子的地方。也许她又饿了,又回去采果子了呢!我抱着这虚无缥缈的幻想,一路哭一路往前走去。路过那悬崖的时候,我又听见了下面湍急的流水声。刚才路过时陡然升起的不详的感觉又袭上心头,鬼使神差的,我往下看了一眼。就那么一眼,我的心顿时碎了。我的女儿,她那小小的身体,正以怪异扭曲的姿势躺在岸边的岩石上。她的头已经碎了,整个人彷佛发泡般胖了一圈,又像是一个没有骨头的稻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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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案:痴(20)大乘教的叛徒苦荞
净舍里安静极了,静得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见。所以,这安静之中,间或夹杂的啜泣声与哀叹声便格外清晰。屋里很多人都为苦荞哭泣,为苦荞的女儿而哭泣。这莫大的悲哀将所有人的敌意都消解了。先前出去的大乘教弟子,又有一些陆陆续续回来,静禅也跟着走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