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景澜跟着李暧进了江宁府衙的大门,心中兀自七上八下,忐忑难安。虽说李暧向他保证,只要他将束龙寨的见闻和盘托出,便能求大人从轻发落。但他怎知这位崔大人是个什么脾性,万一这话只是李暧为诓他自首,胡乱承诺的,此番就真是自投罗网了。
甫一进门,见大堂内坐满了人,却各个神情紧张,静默无声。赵景澜认识其中几个熟人,都是从前一起做买卖的店家,赵景澜与他们用眼神打招呼,那些人却似没看到一般,满脸通红,垂下眼睑。
走到内堂,又见几个商会的老板从里头鱼贯而出,各个额头冒汗,神情看着却比外头坐着的那些人轻松了许多。赵景澜知道那位崔大人此刻就正在内堂,却不知这些人一一进去,与崔大人谈了什么。
第一案:贪(28)束龙寨的二当家
“赵相公,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通禀大人。”李暧说道。
“是是!”赵景澜连忙点头。
李暧进了内堂,不多会儿功夫,内堂里头出来一个衙役,冲着外间喊了一嗓子:“今日就到此为止。没来交待的明天再来!”
于是,外间坐着排队的那些人都起身,按部就班的散了,其间竟无一人喧哗说话,赵景澜看的暗暗稀罕。
“哪位是赵景澜?”那衙役问道。
“小的便是!”赵景澜紧张的嗓子发干。
“进去吧!崔大人在里面。”
赵景澜毕恭毕敬跟着衙役进了内堂,屋里,只见一个面容清俊的年轻官员端坐在案前正中,面沉如水,正低头思量着什么。他身侧还坐着几位府衙的官员,便是方森、应明、毛长官他们几个。
见自己进屋,那年轻官员微微侧目,一双眼眸深邃冷峻,似能洞察一切。
李暧立在一边,冷冷说道:“见了崔大人,还不跪下!”
赵景澜才知这年轻官员竟然就是新任的知府大人,连忙下跪,叩首道:“小人赵景澜,叩见崔大人!”
“赵相公,起来说话。”崔辞抬手,语气和缓,“李侍卫将你的情况大致与我说了。你再细细说一遍,我若有问你的地方,你需要仔细回忆,说清楚了。”
赵景澜忙点头答应,便将之前告诉李暧的遭遇一一细说给崔辞。说到他与李三俊如何投宿欢喜客栈,如何发现老板杀了人,又如何与老板发生争执,李三俊如何被老板杀了,自己杀人后逃亡上束龙寨等。出乎赵景澜意料的是,崔辞听完,却并未多问这部分,反而是对他上束龙寨的见闻更感兴趣。
“你入伙将近一年,可知道一个月之前,本官上任之时,遇上了你们束龙寨的黑店?那伙贼人竟想拦截行刺本官。”
赵景澜吓的面无人色,磕磕巴巴求道:“小的入伙之后,便只负责管账理财,他们干的那些勾当,小的一概不知!求大人饶命!”
“你来时,李侍卫已经同你说了,只要你从实交待,愿意戴罪立功,本官就既往不咎。”
“是是!谢大人,小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好,我再问你,那伙贼人行刺本官时,口口声声说要替什么二当家报仇,你知道这二当家是什么人?又为何要触本官的霉头替他报仇?”
“禀大人,这二当家小的是知道的,他是极和善有爱的一个人。小的上山虽只有短短一年,却觉得,”赵景澜生怕说错了话,偷眼瞟过崔辞,斟酌着不知道该不该往下说。
“你说无妨。”
“是,”赵景澜见崔辞和气,便定了定神,恢复了往日做买卖时的自信,“小的觉得束龙寨并不像外界所传,是个杀人越货土匪寨子。小的上山时,见那漫山遍野都是猫儿,山上的人开荒种地,驯养家畜,便是不做山匪的买卖,也能自给自足。后来小的听说,那都是二当家的功劳。这二当家是六年前投奔的束龙寨,入伙儿之后深得大当家新任,常与大当家的抵足长谈,大当家的从前是个孤僻诡吊之人,自从二当家来了,渐渐的竟有了人情味。束龙寨也是从那时开始起了变化,投奔山上的兄弟虽都是走投无路之人,但也鱼龙混杂,二当家的却是来者不拒,循循善诱。不论从前怎样的歹人,见了二当家都是恭敬服帖,一心向善。六年间,束龙寨就从一个打家劫舍的土匪寨子,变成人人安居乐业的居所,兄弟们时不时还下山做山货买卖,日子滋润的很。”
“你上山后见过这二当家么?”崔辞问道。
“当然见过,每个上山入伙儿的弟兄,可以不见大当家的,却一定要见二当家的。小的一上山,便被领去见了二当家的。小的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平静祥和之人,该怎么说呢?他就像是庙里供奉的菩萨,一双眼睛澄澈无比,只要盯着你,就能让你感到无比安心。两个月前,二当家的说是出门办事,我听兄弟们说,二当家的上山六年,从未下过山,那是他头一回提出要下山。大当家的想是有所预感,极力反对他走,说是他有什么事,派兄弟去办便是。可二当家的却前所未有的顽固,说此事只得他亲自去办,换了旁人一概不行。大当家的见他心意已决,只能含泪送他下了山。结果不出意外,那次之后,我们再没见过二当家的。后来听说他是叫官府给坑了,已经死了。消息传到山上,兄弟们悲痛欲绝。尤其是大当家的,这些年,他一直把二当家的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般疼爱,他哭了三天三夜,连猫儿都忘了喂,发誓要为二当家的报仇。但小的真不知道他们的计划竟然是去伏击行刺大人呐!”
“事情已经过去了,本官也不追究。但我现在若是让你认一具尸体,你能认得是不是二当家吗?”
赵景澜浑身一震,似是万万没想到崔辞会提这种要求。
“二当家的尸体在这里?!”他脸色大变,“像二当家那样的人,谁能下得了手?”
崔辞起身道:“你与我去看看,便知是不是了。”
赵景澜便跟着崔辞去往府衙验尸房的冰窖中,路过那十八颗人头的时候,赵景澜两腿直打哆嗦,这哪里是府衙的验尸房,分明就是阿鼻地狱。
众人来到冰窖深处,云想容领着他们靠近一个冰棺,赵景澜见那尸体身穿夜行服,黑衣上凝着薄薄一层白霜,面门插着一把匕首,五官虽被匕首遮挡了一部分,但很明显这就是二当家的。
“怎么样?”崔辞见他面色凝重,便已经猜到结果。
赵景澜缓缓点了两下头,接着,两行清泪顺着脸颊落下。
“正是二当家的,确定无疑。”他深呼吸一口,猛擦了一把眼泪,“他在这个棺材里,很好,很好。可他怎么?”说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半个阶下囚,没有资格问大人问题。
“一个多月前,他来府衙内宅后院办事,不慎被机关射中了面门,当场死了。”崔辞无意与他多说,便含糊其辞说了个大概。接着他指了指门,示意赵景澜可以出去了。
众人出了验尸房,重回府衙内堂。
“既然死者的身份已经确认,那么这个案子本官已经都搞清楚了。”崔辞命人拿来笔墨,提着笔,在纸上哗哗写了几个字,折叠装进信封里。
“赵景澜,你说愿意戴罪立功,是不是?”
赵景澜用力点了点头,接着,他似心有顾虑:“大人,那束龙寨的兄弟在二当家的规劝下,真的都已经改过自新。唯有那一次,也是为了替二当家的报仇。。。”
“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你只管将这信交给大当家的庞虺,他看了信,自然就会明白。”崔辞将信郑重的交给赵景澜,“务必在今晚交到他手中。”
赵景澜接过信,细细折了,塞进内衬口袋。衣服里有内袋,这是他从前做买卖时留下的好习惯。
“大人放心!我定在今晚前赶回束龙寨,将信交到大当家的手上!”
送走了赵景澜,崔辞又立即写了一封信,命李暧送去长干寺。
“前日我去长干寺,没有遇上慧伽,寺里的和尚说他去姑苏驿接可政禅师去了。你将这信送去长干寺,慧伽与可政若是已经到了江宁府,请他们明日同上蒋山,就说不出意外,本官明日便能将佛顶骨找到奉还。”
崔辞的话是对李暧说的,但话一出口,屋里方森、应明几个都是吃惊不小。自打案件有了眉目之后,他们便不敢怠慢,时时陪在崔辞身边听吩咐。连应明也不去蹲那毒猫贼了,按着崔辞的指示,将全江宁府商会成员都带来衙门问审。因他舅舅说了,官家催促的紧,崔辞若是破不了案子,倒打一耙到他身上,说他办事不力那便要担责的。不如全力配合,到时崔辞再破不了案,可就没话可说了。应明虽不情不愿,但舅舅的话他一向言听计从,再一个,他料定崔辞破不了这案子,这几日陪着,权当准备看笑话来到。
“怎么?大人,明天要去蒋山?”方森小心翼翼问道。应明鼻孔一张一翕,装作不在乎,却将两个耳朵高高竖起。
“刚才你们不都听到了么?”崔辞端起金匣子,端详了一番,转眼望向应明,“案子已经破了。明天,录事参军带足人马随我上山,要是出了岔子,我唯你是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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