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1 / 1)

慧伽瞬间定住,抬起头来:“既然你确认了,那我就不试了。”他看向那四足压痕道:“看来这四足压痕一定就是恭桶压出来的痕迹。压痕深陷,想是恭桶在这里放置了许久。我知道了,那拐了太子的人,先用纸鸢放于墙头引诱,太子发觉了纸鸢,随即想到可以攀过高墙躲藏,以太子的身高顺着老梅爬上墙并非难事。那人只需要在墙后守着,等到太子自己翻过墙,他再出手将太子弄晕,之后装进恭桶运出竹林,如此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长干寺了。”

崔辞道:“嗯!我也是这样想的。若是寺中闲杂人运送恭桶,一定会令人起疑。所以,这拐了太子的内鬼,不是旁人,定然就是负责云栖精舍的净人。”

***

“云栖精舍的恭桶全部由长干寺高阶净人张吾全权负责,他每日辰时收集精舍中所有恭桶,倾倒至寺外的秽土坑。进出云栖精舍的净人只他一个,旁人一概不准,”方丈陪着崔辞与慧伽一路往张吾的住处疾行,一路气喘嘘嘘地介绍。这两年轻人的脚步之快,实在令他这七旬老头儿追的费力:“方才老衲亲自去问过本寺的守门,说张吾今日出来时,确实比往日晚了些,但也未见有异样。回寺比往日晚了一个时辰,守门的僧人问他,他只说身体不适,去医馆看病了。”

崔辞问道:“张吾回来之后,又做了什么?”

“僧人们说他照旧回涤秽院,将今日的恭桶都刷洗擦拭完毕,再后来便没人见过他了。大人,您说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张吾可是可政禅师的弟子,虽说是俗家弟子,但他跟着禅师修行多年,是极忠诚可靠的。他怎会会干出这种事儿呢?”

“哦?原来是可政禅师的亲传弟子?”

“正是!”方丈道,“若不是可政禅师的高徒,我们怎么放心让他进出云栖精舍。不瞒崔大人,别说应大人日夜巡防,不曾懈怠。我们寺内也是万般谨慎小心,除了我与寺监,旁的僧人一概不得进入云栖精舍,那可是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住着的呀。崔大人,您说这要真是张吾干的,他难道不知道迟早会查到他身上,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是啊,他为什么还要回来呢?”崔辞自语,他突然想起来什么,问道:“对了,来了长干寺许久了,怎的没见可政禅师?”

慧伽在一旁,道:“哦,此事你还不知道呢,上回注辇国使团回国之后,将佛顶骨在大宋遗失一事,奏明了他们的皇帝。引得他们注辇国的皇帝大为震怒,这又新派了使团前来,说是要协助大宋的官员一道寻找佛顶骨。我师父接到消息,又去石头津的龙湾水驿迎接使团啦!”

“什么?怎的这么快又派了人来?”崔辞的心猛然一沉,原本太子的事儿就够熬人的,现在愈发觉得压力山大。他黑着脸抱怨道:“协助我调查,我竟不知道,怎么也不同我说一声。”

慧伽道:“我师父也是刚得到的消息,他老人家走的匆忙。本是命我我知会你的,谁知还来得及,便出了太子这事。”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到了张吾的住所。净人住所统一位于寺庙西北角的一排低矮耳房,张吾这间是个单间窄屋,不足方丈之地。

方丈亲自敲门,门内并无人应声。

崔辞见门扉单薄,未设锁钥,仅以一根麻绳系住,轻轻一扯,麻绳便松了。

于是众人干脆直接进了屋。

屋里陈设简单,靠窗一隅是土炕,坑上铺着陈年蒲草席。墙角放置木架,木架上搁着一把棕刷、一只桐木长柄杓、半截未用完的苦楝皂角,木架顶部贴着一张菩提叶笺,上书一行小字净秽在心。

崔辞见墙角处刻意留了块没抹平的墙洞,洞门口放着一只破碗,碗里是半个素馒头,张吾还细心地将素馒头掰成碎块,方便夜间鼠友来食。除此之外,墙角另一侧有一个四四方方的有盖竹笼,里头亦有喂食喂水的小碗,小碗内水是满的,粮也未及吃完。崔辞道:“张吾似乎圈养了什么小动物,今儿才放走的。”

慧伽瞧着那空空如也的竹笼,道:“我与师兄张吾相识多年,他一贯心地良善,是菩萨心肠。”他走到门后,合上门,崔辞见那里挂着竹编网子,长杆钩子,苇管软垫一堆自制救生器具。慧伽道:“大人您瞧,这些个东西都是张吾师兄往日用来救助寺中那些不慎落水,或是卡在屋梁树上的小动物的工具。”

崔辞叹了口气,一时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方丈见状,赶紧跟着说道:“慧伽说的不错,张吾生性淳朴良善,平日生活简单朴素,不是为非作歹之人。唉!大人,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衲不敢质疑大人,只希望大人在对待张吾的事情上,能慎之又慎呐!”

崔辞此刻心中也升起疑惑,伴随这疑惑而来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忐忑不安之感。

“没人看见张吾回来过么?”

方丈道:“方才寺监带人在问了,没人留意张吾回来过。最后被人瞧见,便是在涤秽院。那位李侍卫也正在本寺四处搜寻,还未有结果。”

崔辞只得又将屋里所有物件再做细细检查。这时,门口处的一张简易矮几引起了他的注意,那矮几下层摆放着张吾日常所穿的鞋履,上层放着纱帽以及雨具之类的物件。

崔辞走到那矮几旁,见那下层放着一双罗汉鞋,鞋上沾着湿泥,似是刚换下不久。

“咦?看来张吾回来过。”他顿时来了精神,蹲下抓起那双鞋,麻布鞋面被刺入了几颗倒钩种子,鞋侧面缝隙中还粘黏着枯红的小穗。

“方丈,您瞅瞅,这是什么植物?长干寺中有嘛?”

方丈虚咪起眼睛打量起来。半晌,他谨慎开口说道:“这是水蓼啊,这东西每日需要浸水一到两个时辰才能存活,所以只在江边潮间带最多。冬日便浸在江水里,我们寺中并不长水蓼。”

“是么?又是江边?”崔辞略一思忖,继而想到今日上午在卖炒米糖的老头屋里发现的寺庙区位图中,唯有一处标记了红点,却还尚未发现尸体的庙,正是龙恩州的江心庙,“难道张吾今日出寺庙,也是去了那里?”

慧伽问道:“大人的意思,还有什么别的线索也指向江边么?”

“不是江边,而是江心。”当下,崔辞便早上的发现与他说了,才将说到一半,只听院中传来匆匆脚步声。

“大人!”李暧带人冲进屋里,“张吾找到了!张吾的尸体找到了。”

***

张吾往生地在寺外不足一里地的河里,那河的周围都是农田。最先发现张吾尸体的,是附近放鸭的老叟。

“一个时辰之前,我赶鸭子往河上游去,便瞅见这人在农田里走来走去。喏,就从这里,走到那头,又走回来,来来回回走了十来趟,”放鸭老头面带惶恐,对崔辞比划,“嘴里叽叽咕咕的念叨,我只当他是脑子不好,便没理睬他。我赶了一趟鸭子再绕回来,发现他就坐在河里,头垂着,这大冷的天,怎么坐在河里呢?我远远地冲他喊,天色不早了,还不回去。他也不搭理,我瞧他坐着的样子不对,当时就意识到不好,上前去瞧他,哎呀!这才发现,嘴里都是血,人都死啦!”

崔辞问道:“那方才除了你之外,这条路上还有别人没有?”

“没有瞧见别人,就我和他两人。”

“那你路过的时候,听清他嘴里说的什么了么?”

“听的不甚清楚,他一个人自言自语怪吓人的,好像是什么因果报应,嗐!大约是做了什么亏心的事儿吧!早知道他是要寻死,我便一早报官啦!真惨啦!走过去时还是活人,再走回来人就死了。跟做了场噩梦似的,可把我吓坏了!”

崔辞又问了几句,那老叟话是挺多,但翻来覆去也就只讲出这些,便放了他去。

张吾的尸体呈金刚坐姿坐于河中浅滩,双腿之上压了重石,水深不过腰际,他双手合十,头微微低垂,面容平静。唇间一线黑红,自嘴角蜿蜒至下颌,在颈窝处凝成半枚血舍利的形状。

仵作此刻已经查验完现场,正准备安排人收尸了。崔辞淌水走上前,询问道:“如何?是自杀么?”

“回禀大人,是咬舌自尽,确凿无疑。”仵作说着,撬开张吾的嘴,示意崔辞看去,张吾紧闭的唇缝,隐约可见齿列间卡着半截紫胀的舌,“大人您瞧,舌尖断裂处参差不齐,显是痛极时牙关痉挛,又反复撕咬所致。”

崔辞轻“嗯”了一声,扭过头去。张吾是自杀而非他杀,这点应是毋庸置疑的,除了放鸭老叟的证词与仵作的查验之外,他方才在张吾屋里,瞧见那竹笼的动物被放走,便已有了预感。

但像张吾这样一个本本分分,心地良善之人,究竟为什么突然变了心性,犯下这天大的案子?

“大人,你快过来!这里有发现!”李暧站在岸边,冲他挥手喊道,“这块石头下头压了一封信!看着像是张吾的遗书!”

崔辞听见,连忙淌水走到岸边,从李暧手里接过了信,快速抽出里面的纸。那纸张也是一张菩提叶笺,与方才他在张吾屋里见到的上面写着“净秽在心”的笺纸一模一样。

张吾的遗书仅有四个字毗舍阇鬼!

“毗舍阇鬼?”崔辞将那信翻来覆去一番,不明所以,“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