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辞道:“你曾与我说过,太阴练形术一类的邪法讲究以形补形。若手中有佛顶骨,便要寻一个无头骨的尸体,岂非正好印证了宝山那具被削去头骨的尸体?”
慧伽面如死灰,念叨:“阿弥陀佛!”愠色在他脸上升腾起来,“怎敢如此亵渎佛祖?若是让这行邪法之人得逞,我师傅如何向已圆寂的罗湿陀尊者交待?”
崔辞沉声道:“不仅可政禅师无法交待,邪法在大宋盛行,恐怕官家也无法向注辇国交待。我更忧心的是,宝山的尸体被弃,可见那邪法并未奏效,行邪术之人岂肯罢休?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不日将启程南下礼佛,若再不找到佛顶骨,唉,”他长长叹了一句,不再往下说下去。因那最坏后果,他连想都不敢想。
从算命的住所出来,见李暧正蹲在门口宽慰一个啼哭妇人。
那妇人蜡黄的脸,双颊凹陷,眼睛肿着,眼泪水顺着脸颊颗颗滚落。妇人周边也围聚了些人,三言两语地教唆争论着。
“小纽扣的娘,官老爷就在这里,有什么冤情赶紧说吧!”
“无凭无据的,这怎么说?报官是要讲证据的,你真不懂!”
“我不懂还是你不懂!小纽扣的娘一个妇道人家要能找到证据,还要官府做什么?”
“嗐!你们都不懂!”
“你懂?那你说!”
“你们还不知道,近日上元县、六合县、溧水县都有孩童失踪,怕是跟这小纽扣一样,都与宋老道有关!你们家中要是有这般大的男童,务必看紧了,切莫要让孩子独自上街玩耍呢。。。”
“大人出来了,闲杂人等避让开!”衙役呵斥道。
众人见知府大人出来了,纷纷散去远处,继续争论。
崔辞走到那妇人与李暧跟前,道:“这是怎么回事?”
那妇人见官,涨红了脸,哭地喘不过来气,更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李暧见状,便代她说了。
“大人,这妇人的儿子唤作小纽扣,才将将 12 岁。一年前失踪的,她报官寻找,亦全无音信。宋道士的事情闹将出来,有人说曾看见过小纽扣与一名很像宋道士的老人在一起。故而,这妇人这两日都来此啼哭。”
“哦?”崔辞好奇,“小纽扣怎会与宋道士在一起?”
那妇人啼哭道:“看见的人说,老道看着生了重病模样,我儿去搀扶那老道,二人一道走远了。那日子正好就是我儿失踪当日。我儿自小便受先生教导,要助人为乐,当个好人。求大人替小妇人做主!”
“重病模样?”崔辞心中一动,愈发确认此人绝非宋老道,而是受伤的孙问川。只是这叫小纽扣的孩子已经失踪一年,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他不忍直说,便柔声道:“如今宋老道一案已经送至府衙,本官亲自审理,定会竭尽全力找到此人,将本案查个水落石出,给小纽扣一个交待。”
那妇人点点头,喃喃道:“有大人这句话,小妇人便放心了。他们都说我儿子多管闲事,才遭此横祸。但我觉得我儿做的没错,他若已经不在人世,那么在天有灵,下辈子投胎转世,一定会记得为娘我对他的教导,还做个好人的。”
崔辞一怔,万没想到这妇人如此大义,拱手朝她深深一揖。转身时离开时,已有泪花盈眶。
这世间既有孙问川那样的恶人,却也有小纽扣与他娘这样的至善之人。恶人未必有恶报,好人也未必会有好报,甚至许多好人反而更加命途多舛,但这并不会阻止他们继续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因为这便是人性,正因有他们,这天地之间才会有股浩然之气,共日月争光。
“大人,你走那么快做什么?等等我!”李暧疾步追上崔辞,瞧他脸色不好,知他又为小纽扣的事伤感,便故意打岔道:“大人,你说此案算了结了么?可是,柴澜生与柴小姐去了哪里?他们至今还下落不明呢!你如何写结案的判词?”
“他们么?自然是远走高飞了。”崔辞想到这二人,面色轻松一些,“逃出了柴绍衍那厮的控制,想必现在快活的很。”
李暧诧异问道:“你怎么知道的?那日退堂后,你将许艳红留下,是不是又问出了什么?”
崔辞点头道:“自然是要问的,许艳红说自己明明将宝山砸死在柴房里,但为何宝山的尸体又会出现在威灵钟山庙呢?答案显而易见,就是当时许艳红以为自己杀了人,而实际上宝山并未死,是他自己去的威灵钟山庙。我是这样想的,既然之前他便有拿琼鸾小姐要挟柴澜生的打算,可见此人本就不可靠。他强暴艳红未遂,醒来之后怒火中烧,决定一个人独吞了丹书铁券。。。”
“等等,大人!”李暧挠着脑袋,“你的意思是,宝山先摆了高德安一道,然后,又摆了柴澜生一道,决定独吞丹书铁券。但最后不知怎么搞的,自己代替澜生,成了行淫巫术的祭品?”
“没错,当然了,其中的中细节已无从考证,但我觉得既然一开始高德安与他约定的是将柴澜生引去威灵钟山庙。那么他临时反水,在当时紧急的情境下,找不到更合适安全的地方,他便只能与柴澜生就约定在了威灵钟山庙。只不过,为了避开高德安,他告诉柴澜生的时间比预定提前了。所以柴澜生走后,他赶到时,正巧撞上了孙问川。孙问川错把他当作了柴澜生,祭了天。”
李暧听完,长叹一口气道:“我还是不明白,这宝山这么狡猾奸诈,怎么就出了这样的岔子?为什么他就好好的要强暴起许艳红来了?”
“狡猾奸诈之人未必思虑周全,尤其是宝山这种草根出身之人,行事想当然尔,也不足为奇。”
***
暮色沉沉,江宁府,府狱大牢。
高德安蜷缩在角落,身上那件曾经体面的靛蓝绸衫早已污浊不堪。墙角一只瘦鼠窸窣爬过,碰翻了半碗馊粥。高德安没去捡,只盯着头顶一方小窗,月光从小窗里渗进来。他知道他隔壁关着柴绍衍,堂堂柴家后人,皇亲贵胄,终于也沦落至此。
高德安侧耳去听隔壁的动静。
“老爷!老爷!您在吗老爷?”
可惜,柴绍衍自进了牢房,便没有发出过一丁点声音。
锁链轻响,高德安抬起头,见一个皂衣狱卒送饭来。今日伙食不错,除了盐菜米汤,还有一个豆沙糯米团子。
“哟呵!今日可有好吃的了。”他高德安与柴绍衍不同,他可没有那股子傲气劲,俗话说,既来之则安之。
高德安抓起糯米团子便往嘴里塞,入了口,豆沙馅儿瞬间涌出来,高德安享受的闭起眼睛大口咀嚼,许久未曾吃到这么香甜的糯米,他感动的几乎要哭出来。吞咽时,团子黏稠的米芯却突然化作刀,想来是久饿的肠胃经不起油糖猛攻,高德安并无在意,端起米汤喝了两口。然而,那痛楚越演越烈,落入腹中,竟如刀绞。他终于忍不住佝偻着咳出半口豆沙,溅在囚衣上,裹着豆沙的还有一滩淤血。
牢窗漏下的月光下,糯米团子断面闪着珍珠般的光馅里竟掺着比砒霜更毒的杏仁霜!
那送饭的皂衣狱卒还未走,一个不甚熟悉的声音响起:“你骗了我,害我杀错了人。”
高德安腹中的剧痛在撕扯五脏,但听见这人的声音,连疼痛都凝滞了。
皂衣狱卒缓缓抬起脸,那张脸从阴影里浮出来。高德安倒地之前,看清了他的脸,震惊地瞳孔骤然紧缩。
“是你?!怎么会是你?!”
血沫从齿缝溢出,瞳孔又忽而放大,直至涣散无光。高德安临死前,面容凝固,仿若是一尊被闪电劈中的泥塑,眉弓上挑的惊诧里,混着迷惑的绝望。
(第四案 完)
第五案:疑(1)孩童连环命案
冬至。金陵城。
暮色四合的时分,各家各户门口的红灯笼次第亮起,照亮了檐角挂着的厚厚冰溜子。今年冬天格外的冷,接连下了好几天的大雪,让那些从出生到现在还从未见过雪的小孩子们兴奋极了。
巷口,卖炒米糖的老汉敲响了铜锣,一边吆喝,一边推着独轮车碾过结着冰的水洼,留下串清越的 "当当" 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