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衙役带着一个身穿嫩粉色窄袖褙子,下系茶褐色褶裙的黑胖妇人上堂来,那妇人中等个头,生得一张黄团团得脸,眉毛疏淡,双眼皮,眼睛微微浮肿,眼下挂着两抹青影,头发勉强挽成个松垮的懒髻,鬓角散着几缕焦黄碎发。
那妇人蹭着小步上得堂来,显得非常拘谨害怕,像是生怕惊动了堂上的大老爷。
崔辞道:“堂下可是许艳红?”
艳红扑通一声跪倒,膝盖砸在地上闷响:“是是!小女是许艳红。”
崔辞道:“你瞧瞧这公堂之上,可有你认知之人。若是有,你就指出来,再将那日你与我说的话,从头到尾再说一遍。”
艳红哆哆嗦嗦抬头朝四周围挨个瞧去,直到她与高德安打了个照面,高德安触电似地猛然警醒,他这时才突然想起了她是谁了,顿时下意识撇过脸去。
“我认得那个人,”艳红指着高德安道:“他是柴府的大管家。就是他找到宝山,给了宝山银子,叫他来江宁府办事的。”
“办什么事?”
“先是给银子给宝山,让他来江宁府假装偶遇上小乙,吃饭的功夫将小乙灌醉,把那囚犯放跑了,那时我也在。小乙并未起疑心,反而给我和宝山一些碎银子当作盘缠,来到了上元县。后来又是这老头让宝山劝小乙绑架柴小姐,要去勒索他家那个什么宝贝的。”
崔辞道:“就是面前这个高德安?你可看清了?”
艳红点头:“就是他!我跟宝山在上元县住下后,又撞见过他几次,不会错。”
崔辞道:“宝山怎么与你说的?”
艳红想了一想,一句一句往外蹦出来:“宝山说是柴老爷吃饱了没事做,戏耍澜生玩的;澜生不会有生命危险,让我放心;说有钱人糟蹋钱,咱们有钱不赚是王八蛋;还说既然撞上这样好的机会,便要心狠手辣些,反正柴府的老爷也不是好人!”
“胡说!胡说!”柴绍衍终于坐不住,拍案而起,“这妇人。。人,是是哪里来的?!”他之前不知有艳红此人,这话似是在问高德安,又似是在问自己。
“她叫许艳红,跟宝山一样,都是柴澜生的同乡。”崔辞道:“你定是没想到本官能找到她吧。说来也是运气,只因你死活不愿来衙门里认尸,本官只能在各县衙张贴认尸的告示,那尸体上穿着女子的彩袜,本官知道这艳红乃是个大足女子,既没有找到她的尸体,那么她十有八九还活着,只是藏匿在江宁府不敢现身。于是,本官命方森每日在各县衙认尸的告示牌前头撒下薄薄一层石灰,若是遇上大足女鞋的鞋印,便命人秘密跟踪。一连十几日下来,艳红的鞋印时常出现。方森派人跟踪了去,只几天下来,便锁定了她。你如何授意宝山陷害柴澜生,放跑囚犯,绑架柴小姐种种,她都说了。与本官所料,也大差不差,”崔辞望向柴绍衍,“柴绍衍,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若不是你从中作祟,澜生与柴小姐怎会落到如今下落不明的境地?”
“崔辞!”柴绍衍咆哮,他的脸由白转红,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你从大街上拉了个贱婢。。。婢就诬陷我?!我不认!我不认!”他猛地掀翻面前的桌子,“我堂堂世宗柴荣之后。。。后!竟被你等宵小之辈。。。辈欺辱!”他大口大口喘气,几欲气绝。
“柴绍衍,你自诩出生高贵皇族,怎地如此不知要脸?事到如今,人证物证齐全,你竟像地痞无赖般抵赖起来。”崔辞望向柴绍衍那张濒临崩溃的脸,不屑地一笑,“此案你虽未杀人,但用心之险恶尤胜杀人,因为你诛心。你以操控柴澜生与柴琼鸾来满足自己扭曲的内心,你费劲心力将自己打造成为一个无辜的,受尽损害之人,并且你让他们觉得,你所遭受的损害皆是来源于他们的过错。他们总对你感到亏欠,内心惶恐难安,便可以永远受你控制,被你践踏,永远在你面前抬不起头,你所享受的,就是这样一种感觉。为了陷害澜生,你花了许多银子,又陷害他,又救他,既资助他,再摧毁他,在旁人看来不可思议,但对你而言,这银子花得甚是值得。细想想,这天下曾是你柴家的天下,但如今已是物是人非,太祖创业垂统,得天下以仁,守天下以宽,海内殷阜,已无人再记得当年柴家,在你心里,全天下人都亏欠你的,而柴澜生正成为天下人的缩影,一个你可以发泄情绪的出口。你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一生所求便是这卑劣下作的操控他人的快感。你所作所为便是一种极度的傲慢与狂妄。此案我会禀明官家,你仗着丹书铁券在江宁府为所欲为,官家自会给你决断。”
崔辞说完,柴绍衍领口已被汗水浸湿,嘴唇颤抖着,他努力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多年来第一次,他感到一种陌生的情绪恐惧。不是对失败的恐惧,而是对自己被揭穿的恐惧。
高德安见柴绍衍如此,知大势已去,萎顿地伏在地上等候发落。
崔辞冷声道:“令他二人签字画押,暂押进府衙牢房。退堂!”
***
这个柴老爷太可恶了,也很可怕~
心理层面的犯罪动机。
柴老爷真是有点大病
第四案:慢(34)宝山(三)
黑夜尚未完全褪去,万籁寂静。
月柴府后院外,树影疏疏落落。宝山蹲在老槐树下,此处的高墙因有花格窗而声音易传入。
“汪汪!”
“汪汪汪!”
三长两短的狗叫声,这是他与澜生说定的暗号。若非是紧急情况,不会用此冒险的联系方式。
宝山连续叫了十数遍,墙那头才响起细细簌簌的脚步。
不一会儿,就见澜生悄悄出了院子。
“宝山?怎么了?你不在柴屋里待着来这里做什么?我就要拿到丹书铁券了。咱们的计划就快成了!”
“不不,”宝山哭起来,“不好了,澜生!我们被人发现了,柴房被人发现了!一切都完了!完了!”
“完了?!”澜生大惊:“什么意思?到底怎么回事?!”
“事情败露了,小乙!我们被黑吃黑了,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强盗,知晓了我们的计划。他们在柴屋把我打伤,”宝山摸了摸后脑,摊开一手的血,“艳红中途跑了,那伙儿强盗让我带话给你,今日中午之前必须把丹书铁券带去距离祖堂山永陵不远的威灵钟山庙中,他们自会去拿。。。”
“琼鸾呢?!”澜生猛然一把抓着宝山的领子,疯狂摇晃,眼中似要喷出火来,“我问你,琼鸾在哪里?!”
宝山被他摇晃的几乎站立不稳,忙道:“柴,柴小姐还在那柴房里,她被那伙贼人泡进了水缸,若是中午之前不把丹书铁券送到威灵钟山庙,柴小姐就要被活活淹死啦!”
澜生心猛地一沉,肺里的空气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他无意识地松开了抓着宝山领子的手。怎么会这样?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害了琼鸾,那个辜、善良、深爱自己,将一颗心无条件交给自己的女人。
“小乙,那伙儿贼人用柴小姐做要挟,咱们怎么办?”宝山试探性地问,“难道真把丹书铁券拱手给他们?要么,别理睬他们吧!我好容易跑出来的,你得了宝贝,咱们就约在城门口见。。。”
“不行!琼鸾在他们手上,”澜生打断他,“你回去告诉那伙儿贼人,琼鸾要是出事,我一定拿到丹书铁券就立即毁了!”
“这么说,你答应他们了?”宝山心中暗喜。这是你自己选的,这财可就我宝山一人发了。
澜生一脸疲惫,点头道:“只要琼鸾安全,我中午之前就会把丹书铁券放到威灵钟山庙去!”
“那你可一定记得,必须是中午之前!”临走时,宝山又叮嘱一遍,“否则柴小姐可就危险啦!”
离开柴府,宝山直接去了威灵钟山庙,守在庙前树下石像后头等着。日上三杆不久,远远就见小道尽头走来一个人影,那人精瘦高挑,脚程极快,背着一个布包袱,不是柴澜生又是谁?
待澜生走近了,宝山见那包袱形状便是一个盒子,心中大喜,这太祖御赐的宝贝就快到他宝山手里了。
宝山蹑手蹑脚绕到庙后,从那小窗外头窥视进去,只见澜生推门走进庙里,将包袱往桌上一放,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宝山将后背贴在墙上,默默又等了小半个时辰,确信澜生再不会回头,方才彻底松弛得意起来。他甚至为自己的谨慎感到好笑,柴府的人都守在青石崖;而澜生,他急着赶去柴房救琼鸾。此刻的威灵钟山庙,只他宝山一人,和丹书铁券!
宝山起身,从后门绕进前门,走进庙里。
那装着丹书铁券的包袱正端然地放在案上,宝山奔过去,手忙脚乱地解开包袱,露出里面的紫檀木匣上。那匣子不过尺余长,却沉甸甸的,气势逼人。宝山解开铜扣,只听"咔嗒"轻响,内里猩红绸缎上,静静躺着一块玄铁铸造的券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