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球摇摇头,笑着说,“你抱这么紧,我怎么坠得下去。”

袁星火的怀抱又紧了几分。

“再说,”她轻声补充,“他们也抱得很紧。”

他低头看她,目光发烫,“那为什么还着急走?”

“在家躺着被人疼,被人照顾,当然舒服。”雪球轻声说,“可我忘不了他。回北京工作,忙起来,或许能好得快些。”

“再等一个月,等身体养好再走,行吗?”

她想起那年,父亲也是这样留母亲的。

二十年前,母亲是不是也这样?像逃一样离开平原,离开家,用陌生城市的忙碌来填心里的空缺。

“行。”林雪球答应得干脆。

想要回去工作的消息果然在林家炸开了锅。

郑美玲正在厨房剁饺子馅,菜刀“咣”地砍进案板,“林雪球你脑袋让门挤了?月子都没坐完就想着跑?”

林志风也劝,“闺女啊,是不是太急了点?”

林雪球刚要说什么,客厅供桌上史秀珍的遗照“啪”地倒扣下来,吓得所有人一个激灵。郑美玲举着菜刀的手也顿住,扭头瞪向供桌,“妈您别急,我这就教训她!”

雪球赶紧扶正奶奶的遗照,手指在相框上轻轻擦了擦,“你们倒是听我把话说完啊!”

郑美玲拎着菜刀往她面前一杵,“说!”

雪球缩了下脖子,“我打算再养一个月。简历都还没投呢,你们急什么?”

闻言,郑美玲手里的菜刀往回收了收,扭头和林志风对了个眼神,“这还像句人话!”说完又回了厨房。

一个月后,她坐上了去北京的高铁,身旁多了两个身影。

雪球到底没拗过他们。郑美玲非要亲眼看着女儿安顿妥当才肯放心,林志风嘴上说着要去爬长城,一路却捧着手机看租房信息,屏幕的光映得他老花镜片发亮。

列车钻进隧道,窗外骤然一黑,林雪球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十七岁。

那年她第一次进北京,正值开学季。车厢里坐满了去上大学的学生,身旁是一对对还在嘱咐不停的父母。有人往孩子包里塞水果,有人掖着毛毯,声音低低的,一直跟着车轮声往前走。

她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车票捏在掌心,耳边却空荡荡的。

袁星火坐在对面,瞥了她一眼,忽然换了副声调,压低嗓子像个中年人,“听着啊,考试考砸了也别死扛,咱不比别人差;朋友得交,别总窝着背书;还有,别把自己逼太狠,你已经够要强了。饭,你得按时吃,顿顿得有肉,不然人容易没精神,零花钱不够,你和我说,我把我零花钱分你一半。”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出来,“你还花家里钱呢,还给我零花钱?”

卡在心口的一点酸,忽然就松了。

列车出了隧道,阳光洒进来,照在郑美玲的眼皮上,老林的鼻尖上,还有她手边那个保温杯。

现在,她已经三十岁了。座位号是她找的,午饭是她订的,父母的陪伴显得有些多余。但这迟到的一程,却像是在她心里某个陈年的小豁口上,轻轻补了一笔。

这一趟进京,好像和以往不太一样。

从前总觉得,离开北京是离开家。可现在,坐在驶向北京的列车上,她竟有点反过来的感觉。

就像是去出差,去短暂地生活一段时间而已。她的锚点,也许已经慢慢偏了回来,偏向了那片她从前总想着离开的平原。

一开始,三人住进了酒店。林雪球忙着各处面试,郑美玲和林志风主动揽下置办新居的活。林雪球本就不爱操心这些,吃住一向随意,真有人愿意大包大揽,她也乐得清闲。

搬进新房那天,她彻底傻了眼。床垫厚得有十几公分,厨房里锅碗瓢盆一应俱全,还真有点要好好过日子的架势。

“你平时要吃外卖我们也拦不住,”郑美玲拧着灶台试火,火苗“哧”地蹿出来,“以后我和你爸、还有小袁每个月轮着来两趟,给你改善伙食。”

她拍了拍崭新的蒸锅,又盯了雪球一眼,“你要是再敢活得跟条流浪狗似的,立马跟我们滚回家。”

其实郑美玲原本是想直接跟来北京照顾她的,但林雪球觉得太激进了。三十岁的大龄女青年还要五十多的老妈放弃退休生活,跟在屁股后头照料?她自己都嫌臊得慌。

她一个人惯了。真要被全时看护,早晚得疯。

袁星火那会儿也打算一起来北京,连辞职报告都写好了。

林雪球没跟他多废话,只丢下一句:“要是为了我放弃原本的自在生活,那干脆离婚。”

袁星火眼神一跳,他盯着她两秒,咬了咬牙,语气压得很低,但火气藏不住,“你直接说不想我来就行,干嘛拐着弯用离婚堵我?”

林雪球肩膀轻轻一顿,眼神低了低。

其实她早发现了,不管从前还是现在,和父母、和旁人说话,她都会谨慎斟酌,可独对袁星火,是不经脑子的直接,有时还净捡最难听的。

是他把她惯坏了。她那点脾气,好像都发他身上了。

歉疚涌起。她语气慢了下来,耐心地解释:“我不是不想和你在一起……我就是不确定自己能在北京待多久。说不定三五年后,连份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我也许就回来了。”

她犹豫了片刻,又低声补了一句:“我怕你陪我一起飘,最后回头一看,全是白折腾。”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袁星火没再追问,也没说气话。他只是别过头,像把那口气压回去,声音闷闷的,“那就一年。你要是真决定留下,我就跟你一块儿过来生活。”

他没看她,像是怕自己一动火,又收不住了。

搬进新家的夜里,林雪球出来拿笔记本电脑,看到老林一直随身揣着的笔记本落在沙发扶手上。她顺手捡起来,一翻,第一页夹着那张“幸福清单”。

纸已经写满了。大概是老林打算打持久战,干脆换了个本子写。

她随手往后翻着,一项项列着,字歪歪扭扭,却都打了对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