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球撇了撇嘴,没再接话。她知道,郑美玲越是心虚,话就越多。
其实,她跟史秀珍、林志风都是一个样。林雪球有次没打招呼就回了家,冰箱里空荡荡的。林志风说,他都去奶奶那儿吃饭。
可她转头去了奶奶家,打开冰箱,还是空的。
他们自己一个人过日子时,糊弄就糊弄了。可轮到她自己想糊弄自己,就不行。
好在,如今他们又聚在一块儿了。谁也不用再凑合着吃,糊弄着过。
林雪球笨手笨脚地学着捏褶子,手心沾了粉,指头还不太听使唤:“妈,这褶子得捏多少个才合格?”
郑美玲闻言乐了,沾着面粉的手指戳了戳她脑门:“哎哟喂,我闺女读书读傻啦?八个是锦上添花,捏五个照样香喷喷。又不是考试!”
林雪球低头看着自己手里那只歪七扭八的“作品”,忽然想起袁星火说她是“永远在备考的优等生”,心口像被针尖轻轻扎了一下。
她把那个丑陋的包子放进笼屉,在母亲整整齐齐的一排里,它就像国宴上突然冒出的一个豁口饭碗。
“算了。”她抓起那团失败品,转身丢进垃圾桶。面粉在空气里扬起一层细白的雾,恍惚间,耳边又响起葛艳那句扎人的话:“怀了孩子还挑三拣四。”
“扔它干啥?”郑美玲不解地瞄了一眼,“头回包成这样就不错了。”
林雪球背过身去洗手,声音轻飘飘的:“蹭上脏东西了。”
她故作轻快地转身,“我看你这也差不多包完了,我烧水。”
笼屉一掀,热气扑腾出来,直往脸上卷。白白胖胖的包子一排排挨着,褶子鼓鼓的,像刚起的波纹,皮子薄而不破,隐隐透出里头的肉馅色。
郑美玲用筷子挑起一个,轻轻一戳,汁水立刻从底下冒出来,带着葱油和猪肉混合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她吃得香,三口两口就下了一个,嘴里还嘀咕着:“肉没腥味儿,葱放得正好。”
饭后,她利索地把热包子一只只码进小不锈钢盆里,正要盖盖子时扫了一眼蒸笼,才发现林雪球那碟子里,还剩下俩。
“你咋就吃了一个?”
“没啊,我吃了好几个。”
郑美玲盯着她洗碗的背影,狐疑地看了几秒,没再追问,只把锅盖合上,又用旧毛毯一层层包好。“刚出锅的才香。”她一边裹一边说,“给你爸他们送点儿,顺道给你奶也捎几个。”
临出门前,抬眼望了女儿的背影一眼,试探问:“跟妈一块儿去不?”
那背影一动不动,“嫌冷。”
“开新车去,冻不着你。”郑美玲在门口磨蹭,眼睛黏在闺女后背上。
“吃饱了犯懒。”洗碗布在碗沿上打了个转。
郑美玲轻轻叹了口气,带上门。片刻后,发动机的响声响起,而后慢慢远去。
林雪球把最后一个碗倒扣在沥水架上,水珠“嗒嗒”地砸进水池,声音清亮又空落。
电视里综艺节目的笑声炸开,却衬得客厅更静了。
林雪球缩在沙发角落,指尖纠缠起抱枕边缘的一根线头,像在拆解一个无形的绳结,每绕一圈都在对抗着内心深处那股想要啃咬指甲的冲动。
经历了石磊背着她相亲那档子事儿后,林雪球算是把自己这性子摸透了她骨子里就受不得半点轻慢,特别是朝夕相处的人。石磊他妈那句“但是他喜欢你嘛,我也给你个机会”就像根鱼刺卡在嗓子眼,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她想起小时候参加朗诵比赛,忘词站在台上憋得满脸通红。台下家长都在窃窃私语,只有她爸在观众席使劲鼓掌,喊得嗓子都劈了音,“我闺女站台上都比他们好看!”后来评委给了个安慰奖,她爸愣是把奖状裱起来挂在了客厅正中间。
这种被林志风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底气,让她对轻视格外敏感。
葛艳那句“挑三拣四”明明轻飘飘的,却比石磊他妈那些刻薄话更扎心。她了解葛姨,知道她和石磊他妈那种势利眼并非一路人,可正因为了解,才更明白这话不是无心之失。
陌生的人相处久了兴许可以打破偏见,可朝夕相处的人若存了轻视的心思,日子久了准得磨得人掉层皮。
比起不被爱,被轻视才更像是扎进骨头的刺。
林雪球揪得抱枕都脱了线。父母这些年虽然分开了,可林志风给她的爱并不缺小时候摔跤从来不急着扶,而是先问她疼不疼;考试考砸了不问分数,先问想吃啥好吃的。这样的爱浇灌出来的自尊心,哪经得起别人鞋底子来回碾?
父母误会消弭又重新靠近,以及袁星火珍藏二十年的涂鸦本,曾让她隐约窥见她能获得长久幸福的可能,可在这一瞬,她又退缩了。是啊,这世上能有几个人像父母那样,真把她捧在手心里宠?
可转念一想,葛艳也不过是站在母亲的立场,替儿子争取优势罢了。
钥匙转动的声音响起时,林雪球已经换回平常表情。
郑美玲一推门就看见女儿正对着电视傻乐就像这些年每次视频时那样,永远只给她看浮在水面上的冰山一角。
“哟,”郑美玲两步跨到电视机前,手指精准地戳中音量键,“刚跟包子较完劲,现在又跟电视机较劲?这么大声,不怕聋了?”
综艺节目里主持人夸张的笑脸突然静了音,显得林雪球盯着屏幕的样子格外刻意。
郑美玲一屁股坐在茶几上,膝盖几乎抵住女儿的膝盖,“还是说,”她俯身下来,“在跟自个儿较劲呢?”
怀里的抱枕被勒得变了形。
林雪球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却撞上沙发靠背,“较什么劲啊…”尾音飘得厉害。
郑美玲挑眉,“葛艳那话,真没往心里去?”
“我哪有您这么大火气。”林雪球直起腰,话锋一转,“将心比心嘛。要是袁星火带着前妻的孩子来提亲,您不也得抄扫帚赶人?”她手指抠着抱枕上的线头,仰着脸露出个过于明亮的笑容。
“嗬!” 郑美玲也笑了,挪过身来坐在她旁边,“那你可太小瞧你妈了。”
“就算他带个足球队来,只要他养得起,只要你乐意,老娘能给那帮小崽子一人织件毛衣!”说着,她从茶几底下摸出半袋瓜子倒在茶几面上,“糖豆买不起整包的,散装的还供不起?”
林雪球怔了下。
母亲这番话像面照妖镜,把她刚才那些自我安慰照得无处遁形。她的胃猛地一缩,拔腿奔向卫生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