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不用了,现在有锅炉房和地暖。”
郑美玲蹲下身,掌心贴着温热的地砖。指尖传来的温度让她一阵恍惚。
二十年前,也是这个姿势,她蹲在这里用抹布一遍遍擦着煤灰。那时地砖冰凉,煤灰怎么擦都擦不净。
她扶着膝盖慢慢直起身,关节发出年岁沉积的响。
在这屋里,她生下了雪球,也送走过一个孩子;和林志风爱过,吵过,最后在一个清晨,她头也不回地拖着箱子走了。
转身时,她重重地陷进沙发里,目光从怀旧的温柔转为审视的锐利。
茶几上的烟灰缸塞满烟头,脚边堆着的方便面桶和东倒西歪的啤酒瓶。她一把抓起沙发上皱巴巴的衣物,眉头打成结,“乱得跟遭了贼似的,姑爷来了往哪儿坐?地上?”
林志风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手里还拿着锅铲,“我昨天收拾一整天了!这叫乱中有序,标准的黄金单身汉风格。”
“少往脸上贴金,”郑美玲头也不抬地挂大衣,“也不怕女婿笑话。”
“咱闺女跟了他,是他占便宜!”林志风提高嗓门,锅铲咣当敲在灶台上,“还敢挑三拣四?”
郑美玲弯腰翻鞋柜时,发现最底层整整齐齐摆着她年轻时的旧皮鞋,鞋头微微起皮,但鞋底干干净净,一看就经常被人擦拭。
“这些老破烂……”她喉咙发堵,“你咋不扔了?”
林志风探出头,盯着那排鞋看了眼,“那也不是我东西我说扔就扔?”
“我一辈子不回来,”郑美玲指尖擦过鞋面,“你还留一辈子啊?”
“放着呗!”厨房传来哗啦啦的洗菜声,盖住了他后半句,“能占多大地?”水声里,他的嗓音突然哑了。
郑美玲蹲在鞋柜前没动。指尖还搭在那双旧皮鞋上,皮面已经有些发硬,但鞋带的系法还是她习惯的蝴蝶结。
二十年了,她意识到,这双鞋就像他们之间的某些东西,明明早该丢掉,却不知被谁固执地保存了下来。
“正好鞋还没换。” 林志风冲进客厅,把空瓶往茶几上一撂,“快买酱油去。”说完又匆匆回了厨房。
她起身时高跟鞋一歪,慌忙扶住鞋柜子,“让客人跑腿,这就是你们老林家的规矩?”
“少矫情!”林志风掀开咕嘟冒泡的炖锅,白雾裹着八角香扑上天花板,“肘子要挂色了,赶紧的!”
隔壁小超市的大棉门帘被油光腌得锃亮。
郑美玲微微弓身,她透过门帘缝隙往里睃了一眼,紧忙把墨镜架回鼻梁上。她拽起那条带着羊膻味的旧围脖,一直拉到遮住大半张脸,这才去掀门帘。
“十二块八。”赵嫂子冷不丁抬头,老花镜滑到鼻尖,“妈呀!郑美玲?”
从货架最底层拿来的海天酱油瓶颈结着冰碴,像她此刻缩在围脖里僵硬的脖颈。
玻璃柜台映出两个晃动的影子。郑美玲摘下墨镜,眼尾细纹在节能灯管下泛着珠光,“嫂子眼神还这么毒。”
“黑龙江水冻成冰坨子我也认得出你!”赵嫂子拽过板凳,拉郑美玲坐下,“姑娘带姑爷回来,你俩这是要破镜重圆?”
“二十年咯,我的嫂子,还圆什么圆?”郑美玲笑着。
“那你现在有男人了?”
“没找,图个自在。”
“你在深圳咋样?”
郑美玲眼神飘忽了一下,含糊回道:“做点小买卖。”
“要我说……”赵嫂子像当年分享八卦时那样压低嗓门,“老林烧烤店生意红火,你也没再找……”
郑美玲的兜里传来震动,林志风的催促声穿透听筒,“郑老板,酱油呢?你跑去承包酱油厂了?”
赵嫂子在记账本上龙飞凤舞,“记老林账上,快回吧。”
棉帘子掀起的刹那,北风卷着雪片扑进来。郑美玲的后背僵了僵,风雪声中,屋里那个粗粝的男声格外刺耳,“当年跟野男人跑了的那个……”
“闭嘴吧!”赵嫂子拍打柜台,震得手边上的招财猫胳膊直晃,“美玲是那样人?那年她揣着发烧的闺女拍诊所门,棉袄都汗透了也没找野汉子帮忙!”
赵嫂子倚在窗边,她望着郑美玲远去的背影,“真好啊……”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穿得这么体面,保养的又好,哪像我……”她低头看了眼围裙上磨起的毛球,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货架后传来纸箱拖地的刺啦声。老赵弓着腰搬啤酒箱,“那都是面上好看,人走哪飘哪,飘半辈子没个窝,等死了那天都得一个人烂屋里。”
赵嫂子搓着围裙角,冷笑了声,“活着时吃好穿好才是正经,死了有人守着又能咋样?”她望向窗外飘着的雪,声音轻了下来,“横竖都是一把灰。”
正午的阳光照进来,屋里透亮不少。
郑美玲囫囵扒了几口饭就撂下筷子,起身去擦地。“北京女婿上门”像根细线,勒得她心头发紧。直到把最后一块地砖缝都蹭干净了,她才扶着腰直起身来,长出一口气。
林志风用拇指和食指掐住猪蹄骨节,轻轻一掰,“咔”的一声脆响,油花顺着指缝滴在旧报纸垫着的茶几上。
郑美玲甩着湿漉漉的手从卫生间出来,“我刚收拾干净!”她皱眉瞪着那滩油渍,喉头却动了动。
林志风咧嘴笑了,油亮的手指捏着瓷盘和蒜碟往前推,“哈喇子都要流到下巴颏了,赶紧吃你的。待会儿我收拾。”
指甲尖戳了戳颤巍巍的蹄髈皮,郑美玲叹道:“坐月子那会儿,想这口想得心慌。”
这话跟细针似的扎在林志风心头,他逃似的钻回厨房,故意把铁勺敲得铛铛响,“那年月谁家烟囱不是三天两头断炊?也不是就我缺你的。”说着说着,声气却软了下来,“现在灶台在这儿,煤球管够,你就是要煮一锅金蛋银蛋,老子也给你烧火,何况就是个猪蹄,你就可劲造吧。”
郑美玲张大嘴啃了一口,鼻子却冷哼出不屑,“现在吃个猪蹄子谁还吃不上了,没那么稀罕了。”
“不稀罕看你也啃挺香!”
“还是给孩子留点。”她咬开筋膜时含糊道。
酱汁顺着她手腕往下流,郑美玲擦手时看了眼窗外,暮色沉沉,雪片依旧纷扬。她放下啃了一半的蹄髈,“雪球该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