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濒死
“人生如旷野”主题画展有一部分是表现亲情的,在吴可黛原本的设计中,并没有相关内容。
但策展方说了,在家乡办展打亲情牌是最讨巧的方式,能迅速拉近观众和画家之间的距离,提升画展的影响力和感染力,让“吴可黛”从一个干巴巴的名字变成活生生的人。
况且,此类设定对推动故居项目也有裨益,算是做个预热。
经过一番权衡后,她只能同意。
既然定位“亲情”,自然绕不开双亲。
母亲已经去世多年,父亲半年前又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对吴可黛而言,都是心底最深的痛楚。
她授意助手小汪和策展方沟通,是否能以更广阔的方式来诠释,将小爱转化为大爱。
但对方表示这个想法很好,但画家的原生家庭肯定不能忽略,至少要有一幅画,是和父母相关的。
实在推脱不过,于是吴可黛以吴建国为原型,创作了一幅作品。
也许是为了展出效果更好,画里的他比现在年轻许多,看上去五十出头的样子,叉着腰抬着手,望向远方的红日,颇有几分指点江山的意味。一个年轻女孩站在他身边,眉眼间流露出的意气风发盖都盖不住。
“他们的意思,女孩能不能年纪再小点?”初稿完成之后,小汪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对比鲜明,冲击力才强。”
“不能。”吴可黛一口回绝,没有理由,更没有商量的余地。
看着老板冷冰冰的眼神,小汪不敢再多嘴,唯唯诺诺道:“好的好的,我这就去沟通。”
最终,由于吴可黛在这件事上态度强硬,策展方也只能尊重画家本人的意见,至于为什么只有爸爸没有妈妈,她也给出了合理的解释。
“我母亲去世很多年,就不要打扰她老人家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谁也不好再有意见,“亲情”部分总算定了稿。
吴可黛看了一眼后视镜,吴建国半张着嘴,呆呆地望着窗外,他扣了一个酱红色的毛线帽,像顶着一个超大号的避孕套,口水流得到处都是,仿佛一个滑稽的小丑。
和画里的那个他比,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声称跟来“照顾”二伯的方小刚,完全没察觉到身边的异样,正抱着手机聚精会神地打游戏,时不时还蹦出两句脏话。
吴可黛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实在看不下去了,开口道:“给他擦擦。”
方小刚正在兴头上,吴可黛连说了两遍才反应过来,他单手抽了张纸巾,也没句话,就那直愣愣地往吴建国嘴上怼。
吴建国很不配合,来回拨楞脑袋,方小刚急出一身汗,抓住他的领口,好不容易才蹭了两下。
也许是力道太重,把吴建国弄疼了,他呜呜喊了两声,俩眼一瞪,抬手就给了方小刚一耳光,“啪”的一声,又准又狠。
方小刚一点儿防备都没有,一下子被打懵了,本能就要还回去,才扬起手,突然意识到眼前老头是自己的财神爷,只能生生顿住,扯了扯嘴角,龇牙咧嘴哭丧着脸:“二伯,你咋打人呢!”
吴建国直勾勾地盯着他,突然冒出一句:“打人怎么了!我还杀过人呢!”
方小刚身上一凉,赶紧转开视线,心说不能跟精神病讲道理,他一脸委屈地盯着后视镜,希望吴可黛能出来支持公道。
虽然自己不待见方小刚,但人家确实挨了吴建国一下子,吴可黛掀起眼皮看了两眼,只见他左脸颊上五个手指印清晰可见,于是说了句软和话:“医生说了,我爸这病有时候就会攻击别人,得顺着他来,你多担待点儿。”
这是头一次听吴可黛和声细气,方小刚喜不自禁,脸皮也不觉得疼了,嘻嘻哈哈道:“堂姐,你说这话就见外了,这可是我亲二伯,一家人,别说打一下,就是要我命,也没二话。”
要命?
吴可黛冷笑一声,未免太夸张了吧!
方小刚并没有读懂笑容背后的嘲讽,像是得到了鼓励一般:“堂姐,你这些年一个人又要忙事业,又要顾家里,太不容易了,我心里真不是滋味。”
“嗯。”接下来恐怕是要进入正题了吧,吴可黛不咸不淡搭了句话,“然后呢?”
“二伯这样,完全交给保姆,也不能放心,对不对?”方小刚本想把话说得含蓄些,但他文化程度不高,组织半天语言最后效果还是不理想,算盘珠子崩了一车,“我现在闲着也是闲着,想过来帮帮忙,都是一家人,帮你分担点儿……”
你来帮忙?我这个家怕是都要被卖了。
前面就是目的地了,吴可黛假装没听见,转了一把方向盘,靠边停车:“爸,到了,下车吧!”
没回答相当于软性拒绝,方小刚自然懂这个道理,他有些讪讪的,虽然心里骂吴可黛老奸巨猾,但手上还是扶着吴建国,极尽体贴之能事:“二伯,您慢点儿,留心脚下。”
在大门处做好登记后,三人径直往里面走,上了几级台阶,向右转,终于来到了霄西田陵园十排八列,黑色的墓碑前摆着几个一次性饭盒,菜已经冻得看不出模样了,旁边还有个酒杯,里面的液体成了冰坨子,上面盖了一层薄灰。
吴可黛皱了皱眉,母亲娘家早就没人了,再说,现在也不是上坟的时候,会是谁呢?
别看方小刚平日里混不吝,但是亏心事做多了,行走在死人堆里心里直发毛,仿佛每个墓碑上面都坐着个索命鬼,随时准备伸出手,拉他去另一个世界。
他手上搀扶着吴建国,眼珠却四处乱瞄,嘴里还不停念叨“打扰了打扰了……”
没想到,话音还没落,吴建国猛地一甩胳膊,方小刚没防备,一个趔趄往后仰倒,他脚下拌蒜根本站不稳,两只手在空气中四处乱抓,身体转了一百八十度后,好巧不巧一屁股坐在了下面的汉白玉墓碑上,低头往裤裆中间一看,和一个满脸怨气的光头老头对个正着,头发根顿时炸了,“嗷”的一声弹起,没命似的往山下狂奔。
吴可黛顾不上方小刚,搞不清吴建国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变得狂躁起来。
只见他冲到老伴的墓碑前,先是踢掉了摆在上面的饭盒酒杯,随后照着那张照片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嘴里还高声质问:“是不是他?是不是他?”
“爸……”吴可黛一阵头疼,照他这么不管不顾地踢打一通,万一被人投诉破坏公物,恐怕第二天就得上新闻。墙里女尸那糟心事儿还没解决呢,要是再爆出“吴可黛父亲大闹公墓”的新闻,那画展就真别办了。
可愤怒的吴建国力大如牛,自己根本拦不住,方小刚又不知道跑哪去了,拉扯了半天,吴建国也安静不下来,她实在没办法了,见四下无人,狠狠甩了一巴掌上去。
清脆的响声过后,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活人和死人一样,集体陷入了沉默。
吴建国没想到除了红姐之外,居然还有人敢挑衅他!
他完全认不出眼前的女人是谁,愣怔片刻后,在心里做出了判断,对方很瘦,看上去一阵风就能吹倒,自己肯定能打得过。
在养老院时的战斗之魂重新燃起,吴建国握紧双拳,深吸一口气,冲着吴可黛就扑了过去,那架势像是要跟她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