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闻得出来。”

“买过。”买的时候她也不欣赏这个味儿,那只是为了表达那个人对她而言就是 fucking fabulous.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沉默了。过了三十岁就这点不好,什么事都经历过了,什么事也都和其他人做过了,要到哪里去寻找那点独一无二,情有独钟,不夜天,不贰臣。

灯亮起来,作为背景声的电影播起来,她在厨房,他也站在一旁帮忙递个盘子碗之类,随便聊天。外面的雪细细密密,室内有乐声,有香味。

“不然叫外卖好吗?”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其实我真的不会做饭。说会做,那都是装的。”

“不吃外卖。你煮点泡面都可以。”

“那倒不至于。只不过,我做饭就是把所有想吃的食材一股脑炒在一起而已。”

“反正消化起来,都会变成氨基酸。”

两人对坐下来,薇薇安开一瓶酒:“我不懂酒,瞎买的,多包涵。”

“我也不懂,酒这东西,能醉不就可以了?”

“你可不像不懂的。”

“彼此彼此。”

彼此彼此。彼时他们都假装自己很懂这些,红酒香槟威士忌,哪怕不感兴趣,说起来总头头是道。滑雪潜水高尔夫,总要入个门再放弃,这样不怕跟人谈起,不会露怯。一层层,一样样,无数标签,都以为可以特立独行,却都变得面目模糊。他们相识之时以假面对假面,却因种种机缘巧合弄假成真。灵魂早已经赤裸以对,留下肉身尚自苦苦抗衡。

即将远飞,自然是要轻装上阵的。她不想让好不容易断舍离的人生变得更复杂。

“真想好了吗?去到那里,可就再也不能穿任何暴露的衣服了。”

“我从来也没多爱露啊,不像你。”

他扬扬下巴,薇薇安瞪他一眼,用手按住胸前,尽管只是一件略微低领的毛衫。

“陌生环境,你又是一个女生,万事小心。”

“没关系,我钢筋铁骨,什么都不怕。”她没喝多少酒,却仿佛已经半醉,忽然豪情万丈。

“嗨,方总,醒醒。”

“请讲。”

见她头发毛茸茸的,双眼红红,在灯光下精光闪亮,整个人格外兴奋,仿佛已经醉了,他伸手试试她额头温度,轻声说:“其实,不见得一定要去那么远。”

这一刻他心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我不信你没喜欢过我。

她仿佛看穿他在想什么:“不了,不破不立,不走远点是不行的。”

他指指自己。

“也不行。”

“为什么?”他带着种奇怪的绝望的心情。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就像现在这样吃点小菜,喝点小酒,很温馨快乐是不是?但你知道你不满足。我也一样。”

“你我……并不是一无所有。”

“你只不过是因为要分别了,会有种格外的伤感,但也只有这一点点而已,”薇薇安伸出左手,拇指与食指比划出一点距离,“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我们都不是那种为爱餐风饮露的人。”

“咦,这不是著名的色情小说的题目吗?你怎么会知道。”

她瞪着他,却忍不住笑出来。

两人各有心事,可都希望这对话缠缠绵绵,继续下去,这一刻若能天长地久,不也很好。可天会亮,雪会停,电影会结束,乐声会止息。人与人之间也不得不说再见,能倚靠的唯有自己。若一时软弱放弃了自己,那才是真的一无所有。

前半生她不是没有热情如火过,但百分之一百相信某个男人这种事,吃一次亏就够了。

她起身走进厨房,转移话题:“我家的习惯是,无论什么节日要吃饺子。新年、生日都一样,送别就更是。但我不会做馅儿,今天将就吃点速冻小馄饨吧,别觉得敷衍。”

不消几分钟,她端上热腾腾一碗,带着紫菜虾皮麻油混合热腾腾的香。

他面色格外凝重,拉她到身边,摊开她的双手,将面孔埋在她手中。

她有些意外,用拇指轻轻抚着他的鬓角:“举手之劳,干嘛这样撒娇。”

他不肯放开她,将她拉近一点。他坐着,她还站着,他环住她的腰,将面颊贴在她胸前。她也伸出手,抚着他的头发和面孔。

薇薇安无比怅然。即便不是远走,不刻意要见的人也可以轻易不见。何况他们的生活原无交集,是她始终没有放低期待,那一点点缘分才延绵至今。但这一分开,就大概率再难重见了。

可物理意义上在一起时,快乐也是真的。理智可以冷静分析,可身体骗不了自己。靠近一点便禁不住心神摇动,仿佛有磁力般互相贴近,未必一定要做些什么,可总想贴近一点,再近一点,对方身上仿佛有世上最好的调香师都调不出的味道,那是再冷静的心也无法战胜的动物脑。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汉语真伟大。先秦时一个无名女子见到情人,如此快乐,不可言说,难以形容,唯长歌之。几千年后一名踩高跟鞋的都市女性,单单读到这十六个字,无需解释,不用翻译,便可以瞬间穿越千年,领悟到无尽美丽与哀愁。哪怕风雨如晦,世界飘摇,核子战争,就让这一瞬间地久天长可以吗。

静止良久,她摇摇他:“汤要冷了。”

他不肯起身,念念有词:“小时候放学回家,还没到晚饭时间,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整天喊饿,我妈就会给我煮这么一碗汤。”

薇薇安一言不发听他说下去。

“后来我很快懂事了,再没人让我可以这样任性。有人对我好,可那都不是无条件的。”

“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无条件的爱这回事。谁都一样,不用难过。”

“那你呢?”

“我喜欢的只是你的肉身。”她抚着他的胡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