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槐送上的衣服到底不是平凡货,和那日杜蕊翻箱倒柜让她换的有着天壤之别。他送上的衣服没有太过艳丽浮华的色调,都是些青灰,青绿的暗色云锦,中间还夹带了几件雪锻料子的。衣服大约有十数件,谢棋一一看了遍,她在衣服下发现了一个看不出什么质地的面罩。那面罩通体银色,入手有些冰凉,上面用同样是银色的线绣了个小小的标记。那标记谢棋认识的,是朝凤乐府里的正式司舞才能秀的花。
谢棋稍稍出神,良久才笑着把面罩丢到了桌上,叹了口气。看来,这张脸在朝凤乐府中果然是寸步难行,否则也不至于人人都想着让她带上面罩遮去丑陋的脸。
她并不算是府中正式的三等司舞,可是尹槐的这番行为却摆明了承认她的地位特殊。可是……她无德无才无貌,凭什么?
谢棋忽然有些喘不过气,也顾不上晚膳未用,拖着酸软的身子直接上了床。夜沉沉降落,距离谢棋失忆苏醒已是整整一月。新月如勾,晚风从没掩上的窗口灌进屋子,吹灭了昏黄的灯。
一夜梦来。
祸端
谢棋的梦不小心陷进了一个永夜的城。在那儿,辉煌华丽的高楼在一夜间倾塌无数,漫天的大火照得刀刃上的血光入骨的寒。衣着鲜亮的男人女人们纷纷逃窜,每个人脸上都是惊恐绝望的狰狞。
谢棋是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的,她的手上脚上已经鲜血淋漓,小小的脸上早已没有一片完好的皮肤,只有数不尽的血淋淋的伤疤。她的眼底一片茫然,傻傻看着四处逃窜的人们明明是地狱一般喧哗的场面,她却听不见,尖叫的喧哗的绝望的四处逃窜的人们仿佛是一副血淋淋的壁画,艳丽却没有半点声响……
她蹲在火海之中,看着雕花的殿上第一根着了火的梁木终于支撑不住,断裂掉到了地上。通向殿门的路已经彻底堵死。火光刺痛她的眼,她喘不过气,只能掐着自己的脖子不停得咳嗽
跑得出去吗?
小小的身躯哆哆嗦嗦地往屋子里爬去,缩到了梨花木桌下,身体不住地发抖……偌大的一个厅堂,已经没有半点人息,只有不断蔓延的火猎猎地响,伴随着阴暗处阵阵的浓烟。
还有谁来救她?还会有第二个活人在这火海中吗?
谢棋叫不出声来,她的喉咙早就在之前大火刚刚燃起的时候就被浓烟呛哑了,脸上的血却依旧没有止住,还在不断往下淌。面对着不断倾塌的殿堂,她的眼里已经没有惊恐,只剩下一片空洞的反着火光。
就这么结束了么?
“救……命……”谢棋血红的手奋力掐住了脖颈,发出了最后一声嘶喊。回应她的,是大火的呼啸声,犹如炼狱。
*
谢棋在朝凤乐府中的第一次变故发生在司舞选拔后的第二日清晨。
一声女子的尖叫划破了寂静的夜,万籁俱寂的朝凤乐府顷刻间灯火通明,人潮涌动。晨曦尚未全然展开,每个睡眼惺忪的人都惴惴不安地出了房门,三五成群地循着那尖叫声不安地张望。寒春料峭,那尖叫实在是太过凄厉,宛若地狱冤魂,让人闻之冷汗不禁。
待到天明,所有的司舞司乐司花都被命令去闻事殿。谢棋还未靠近,就听到走在前面进殿的几个司舞一阵尖叫,有个司舞软软地瘫倒了,被身边的司乐扶住了才不至于跌在地上。
谢棋听见自己的心跳稍稍停顿,不安的情绪扩张到了指尖。她穿过层层人群,终于进了闻事殿,只一眼,她就再也不能呼吸自如闻事殿里是空的,偌大一个殿堂里只有一个人,一个……躺在正中央的已经看不见脸的女人,一具尸体。她的脸上布满了蜈蚣一样爬行的伤口,每道伤口是一个颜色,一张浮肿的脸已经成了五颜六色,脸指甲都是每一个不同色的。
在场的已经有好些人捂上了口鼻,更有人直接冲出了闻事殿到外头呕吐的,还有吓得脸色苍白的。谢棋却愣愣看着殿上那个女人,不知为何觉得那身形似曾相识。
“啊,是玉音……是玉音啊!”在场的司舞中有人惊呼出声,顷刻间,整个殿上乱作了一团。
谢棋听见自己的心跳停顿了片刻,才缓缓重新跃动起来。一下,两下,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轻轻松开了被自己揪得皱巴巴的衣袖,深深地吸了口气。那人是她昨日见过的,她几乎可以猜到地上的人是怎么死的,她还记得她偷偷把那个五颜六色的虫子偷偷放到杜蕊的柜中。而如今,她破败的脸上的颜色和那只虫子出奇的像。
对于玉音的死,谢棋心中倒没有多少惧怕之意,只是她的死状却让她毛骨悚然。
莫云庭在女眷们一阵骚动中穿过层层的人群来到了闻事殿,他的目光在地上的尸体上稍稍停留了片刻,缓缓移到了站得最近的谢棋身上。目光之阴沉,宛若骤雨降至。
谢棋被他盯得一身的不舒坦,瘪瘪嘴轻飘飘移开了视线。
莫云庭的目光中却带了一丝探究,他低眉道:“你不怕?”
谢棋实在不愿意和他多有干系,听到声响的同时已经警觉地把同样探究的目光从尸体上挪了回来,颇为合作地打了个寒碜,认真道:“怕。”话虽如此,任凭谁都瞧得出来那恐惧地姿态里到底参了几分真几分假。
莫云庭的眉头紧锁,冷厉的目光像是要从她的额头上戳出个洞来。
谢棋唯有干笑,悄悄往后退,想方设法缩到人群中去,没几步就一不小心撞上了一个不会让道的主儿。她愤愤回头,却对上一双笑眼
“小谢,你这是想溜?”那人笑得眼睛成了月芽,不是尹槐还能是谁?
谢棋尴尬地瘪瘪嘴:“……尹大人来得真巧。”
尹槐笑开了眼:“不巧,我是专门来逮你的。”
“……为什么?”
尹槐挑眉道:“怎么,你以为我那些衣服是白送的?”
“……哦。”
闻事殿上,莫云庭已经找人拿了块白布把面目恐怖的玉音遮了起来。几个仵作站在一边窃窃私语,片刻之后,带头的仵作上前几步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
殿堂之上,死寂一片。没有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发出声响,也没有人敢在这时候悄悄往后退,所有的人都静静地等待着莫云庭开口。怎料半盏茶的工夫过去了,莫云庭依旧没有半分开口的意思。
最先等不及的是谢棋。心虚也好不耐烦也罢,她只是觉得再在这如坐针毡的殿堂里待下去,她迟早会窒息。趁着所有人不备,她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片刻后又是第二步,第三步,慢慢地朝人群中挤去。殊不知人算终究不如天算,她刚刚挤入人群的,莫云庭温凉的声音响了起来:
“谢棋,司花院里的人说你昨日早就去了着衣阁,为何最末才到天星楼?”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谢棋身上。
谢棋心头一跳,一瞬间脚下虚浮。她心头慌张得很,不知为何嘴上却顺顺利利地接下了莫云庭这比刀剑还让人心寒的刺探。她听到自己颇为木讷的嗓音:“嘿嘿,昨日我在后院睡着了。等我醒来,大家伙儿都已经不在了,吓得我赶紧跑到了天星楼。”
莫云庭眸光一闪,不冷不热道:“是么?”
谢棋悄悄理顺了情绪,咧开嘴露出狰狞的笑:“是啊,大人不会是怀疑小谢吧,小谢这容貌,要是因为嫉妒玉司舞狠下杀手,那还不得先把府里的姐姐们赶尽杀绝了才轮得到我出头?哈哈。”
莫云庭狠狠皱起了眉头,沉默不语。倒是边上是小司乐悄悄拽了身边的司舞紧张道:“姐姐,好可怕……”
谢棋摸摸自己的脸,笑得越发狰狞,只是她还来不及把这张脸的功用发挥到极致,就被尹槐狠狠一记白眼给瞪得忘记了笑,只留下一脸怪异。
“你倒是变得伶俐。”
莫云庭细细打量着谢棋,眉头越发紧锁。对于这个丑陋的丫头,他曾经以为她再简单木讷不过,只是……不知为何,一次失忆,居然让她整个人变得和之前判若两人。她不笨,看得出她见到尸体的时候虽然有过惊讶,却并不恐慌,而之后的答话,与其说是没心没肺,不如说是巧妙得很。
敏捷的反应,镇定的眉眼,还有那一份显然是故意为之的憨傻。虽短短几月,她竟然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虽然,她这演技可算是拙劣得很,但就凭着她故意为之这一点,就足够让他起疑。
“多谢大人夸奖。”谢棋不敢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