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年修改了观察室门口贴着的姓名牌，把“031 号实验体”换成了“祝安”。孙医生欲言又止，但方义就站在旁边，代表着诺亚的态度，他没阻止，孙医生也不好说什么。

祝年花了一整天的时间让多多意识到“祝安”是他的新名字，他很喜欢的样子，一听到祝年这么叫他，就很老实地过来蹭她的手心。

在意识空间里，他分离出一个会说话的“多多”，话真的是多到不行，但在现实中，他还是那个有口难言，一言不发的透明实验体，有什么情绪都只能用肢体表达。

方义召集了数个技术部门的研究人员，在隔壁热火朝天地开会研讨，商量来商量去，倒是拿出了几个方案，有说要给祝安“染色”的，让他的形体能够被观察到；有说要把他关进笼子里，用红外线激光做全身动捕，在计算机里重构一个人体模型……

祝年看着这些方案，越看眉头皱得越紧，不是说这些方案不可行，而是统统都没有把祝安当个人看。

她扔下方案书，看看方义，笑着说：“我觉得上次的那手套就不错。”

方义何等乖觉，迅速领会了她的意思，找人用 3D 打印给祝安量身做了一整套从头到脚的包裹服，同时用接近肤色的人体彩绘颜料贴着祝安的脸，浅浅地覆了一层，最后准备了一副咖色的无度数眼镜。

祝年拉着祝安手，带着他在镜子前看了又看，是个很清秀的孩子，一点也不比别人差。

形体可视化的问题是解决了，但是手语编译还没那么简单，祝安的手语学得零散，磕磕绊绊地比划给祝年说是在下层区几个同伴那里学来的，各种方言手势杂糅在一起，有时候连祝年也得分辨好一会儿，想要实现准确录入还需要时间。

折腾了一天，祝安缩在祝年身边，脑袋一点一点的，小鸡啄米似的，显然是困了。虽说脱离意识空间后，祝安的神智渐渐清醒，但也时不时还会有些恍惚，想要深入了解深海的消息也得从长计议。

一切都急不得。

殷如旭他们那边也是。

祝年知道他们刚出城不久，都还没到冲突发生的地方，但就是忍不住着急。方义一边在研究所配合祝年的安排调动人手给祝安做全身检查，一边接收着孟青从前方发来的最新情况。

他们的确还在路上，但分布在晨昏带一线的人类仅有的监测卫星率先发回了气象云图，是个坏消息宇宙悬停造成的恶劣影响还在加剧，晨昏带西侧的极寒区正在向东蚕食。

而本次冲突的主动方 127 号半地下城正处于极寒区扩张的受灾区域，整个半地下城陷入冰封，导致城中居民被迫外迁，难民们一路向东逃离，途径 146 号半地下城时，因试图进入城区避难而与原住民爆发激烈冲突。

这原本只是一起常规的后悬停时代的难民案件，冲突是难以避免的，但往往双方都不持有杀伤性武器，最多也就是一些冷兵器或者拥挤踩踏事件，人员伤亡的数字不至于太大。护卫队也没少处理过类似的情况，处理的难度在于协调双方的诉求和合理安置难民的问题，极少会采用武力镇压。

但这次情况不一样。卫星发回的照片中可以看到，146 号半地下城外尸横遍野，地面都被染成了红色，侥幸逃脱的民众一路赶到了西侧望日塔，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他们在 146 号半地下城遭遇了一个恐怖的实验体。

据幸存者说，他因为饥寒交迫，极度虚弱，在跟随逃难的大部队东撤时，走两步就要歇两步，一直缀在队尾。冰天雪地里不知道走了多久，长长的队伍前方终于传来好消息。他们说看到了一个半地下城的标志：一棵枯树。树边有个通往地下的入口，而树上系着红绸子，是有人居住的意思。

队伍由此振奋起来，大家的脚步都快了许多，有心急的已经从入口下去了。这个幸存者也勉强打起精神追赶了好一阵子，在精力和体力都几乎要耗尽的时候，终于也看到了那棵树。

但就在他喜出望外，踉踉跄跄地扑向入口时，却听到地下传来凄厉的惨叫声，正顺着入口下去的人反过身子拼了命地往外爬，像是见到了什么恶鬼一样。

刚刚还将这座半地下城视作沙漠绿洲一般的难民们，现在却好像要从十八层地狱里逃走一样，一个个手脚并用地从地下爬了上来。

他看得不明所以，只好抓住刚爬出来的一个人问，那人脸都吓白了，被他一拉直接膝盖一软跪在地上，但甚至都没顾上爬起来，就这么跪在地上疯了一样地连滚带爬地跑，一边跑一边哆嗦着喊：“有！有怪物！怪物杀人了！”

他手上没力气，一个没抓住，这人就从挣了出去，慌不择路间看错了方向，竟然又朝着入口爬了过去。

不等他出声提醒，却忽见入口掠出一个东西，那东西身形虽小，却有着凌厉的手刃，速度快得只能看见一个残影，眨眼之间就在四五个难民中穿梭了几个来回，是真的在“穿梭”，因为它一路横冲直撞，把人全都撕碎了，在漫天的碎肉和血雨中横冲直撞。

他当即头皮发麻，身体先于大脑，压榨出最后的能量，逼迫他甩开腿就跑，竟然一路狂奔逃了出去，奔着西侧望日塔的方向而去，直到被塔顶的哨兵发现，在他晕倒之前救下了他。据哨兵们说，发现他时，他嘴里还一个劲地哆嗦着念叨“怪物……”“怪物……”

“怪物……”祝年翻看着照片，摇了摇头，“哪里是怪物，分明是实验体。”

方义点头，将信息一一归档：“消息传回来后，经过研判，内城方面也认为这是某种高级别杀伤性实验体。”

“从方舟城到那里，需要多久，他们什么时候到？”祝年掐住自己的掌心，努力压住心头的担忧。

方义调出地图，投屏在大屏上，测算了一下距离：“按照常规行程来说，需要十天，就算加快行进速度至少也需要七天。”

总之无论如何，殷如旭不可能明天就回来。祝年心里清楚。

小俞全程参与了祝安的体检过程，再一次留存了血液、头发、表皮等组织样本。祝年哄着祝安睡下，又将今天的工作记录备份存储好，就带着小俞回去了。

夜里，等小俞睡熟后。祝年悄悄睁开眼睛，溜出房间，来到了隔壁殷如旭房间的门外，她摊开手心，里面有一枚小小的钥匙，那是殷如旭走之前塞给她的。

“不要担心我，如果晚上睡不着，就去我房间，我给你留了东西。”殷如旭吻吻她的眉心，把钥匙塞进她手里，“你自己找。”

说完这句话，他就拉开储物间的门，出门和队伍一起走了。

祝年小心地打开房门，环视了一圈，看起来和上次见到的没什么两样，也不知道他留了个什么。

绕进洗漱间，缤纷的色彩猛然扑进祝年的眼里是那束向日葵！

殷如旭把花儿藏在这里，用一个长颈瓶子，小心地养了起来，花瓣上甚至还有水滴，是主人临行前特意撒上去的。

有一朵向日葵的花瓣稍稍被挤到卷起来了，祝年伸出去帮它舒展开来，又给它们换了一次水。

重新将它们摆好的时候，祝年想，不等了，诺亚一回来就要和他说卷柏的事，然后给殷如旭一个名分，省得他缩手缩脚地，连束花都不敢摆在外面，看着太可怜了。

看了一会儿花，祝年想起上次就在这个洗漱台这里，殷如旭从背后拥抱着她，他那么高大，几乎可以把祝年一整个抱在怀里，包裹得严严实实，厚实的胸膛紧贴着祝年的后背，双臂环绕着捉住她的手，又低下头在她耳边呼吸、说话，于是铺天盖地的，都是他的气息，让祝年觉得好安心。

可是今晚就是还缺这样一点安心，祝年闻不到殷如旭的气味，房间里冷冷清清只有她一个人。

她已经待了好一会儿了，该回房间了，但好像没找到殷如旭留给自己的东西。肯定不是这束向日葵，因为这是祝年留给他的，怎么能算他留给祝年的呢。可看来看去，也没找到什么特别一点的东西。看来只能明天再来找找看了。

临走前，祝年想了想，决定去衣柜找几件他的衣服，就当闻一闻他的气息，争取晚上能睡得安稳些。

殷如旭的衣服不多，除了护卫队的制服，日常的就只有几件简单的休闲装，皮衣和运动服，祝年拨弄着衣架，衣服就摇晃起来，忽然，从衣柜深处扫出一个圆鼓鼓的东西来

那是一束花球，配色乱七八糟，花材什么都有，打包得圆圆滚滚，几乎都要撑开了。花儿已经全干了，但却被保存得很好，一点也没散开。

这是那天早上，殷如旭送去给祝年看，又匆忙带走的那束花。

当时祝年好舍不得，抱着花不肯撒手，殷如旭却非得带走它，只答应她说“下次，下次一定留给你。”

原来他真的留下了。

祝年抱起花球，还是那样丑得财大气粗、别出心裁，但是祝年现在怎么看它怎么顺眼，觉得这是世上最好看的花束了。

她在这一瞬间就确认到，这就是殷如旭留给自己的东西。他没留遗书给她，而是用这束花告诉自己，他答应祝年的事就一定会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