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冬靠在一处石栏前欣赏了一会儿这美景,缓了缓上了年纪的腰和腿,歇了一阵子后准备继续向上爬。可刚撑着膝盖登了几阶台阶,忽然一阵头晕心慌,气也有点上不来了,
她抖着手去翻挎在腰上的小包,哆嗦着掏出一个小铁盒,就要打开时,手抖得实在厉害,那小盒子脱手而出,直直地朝地上落去。她也站立不稳,整个人微微后仰,就要摔了。
一只手突然从后面贴过来,抄着地面张开掌心,接住了那个小铁盒,而后,她感觉有人揽住了自己的肩,护着她站住了。
“是糖?”那只纤白的手掂了掂盒子,人就随即明白了过来,扶她在一旁的石头上坐下,轻声问,“低血糖了么?快吃一颗。”
沈冬眼前还是黑的,闭着眼点点头,摸索着探手接过糖果含在嘴里。这是老毛病了,虽然平时看起来没事,但她年纪大了,发作起来就很是凶猛突然,好在及时补充上糖分就能缓过去。
不一会儿,她就感觉渐渐好些了,眼睛能看清了,就见帮了自己的人还没走,还拿着糖盒坐在近处,给自己拍着后背顺气。
那是个年轻姑娘,生得很漂亮,是那种极为明艳的大美人,美得锐利,一双眼睛会说话,见她缓和过来了,就笑起来,无端地又柔和下来,让人亲近。“阿姨,好些了吗?”
她扶起沈冬,陪着走了几步,又抬头沿着山路往上看,问,“ 您要上山去吗?我也一个人,还有点害怕呢,要不我们作个伴,互相有个照应?”
明明是她看我这个老婆子一个人爬山不放心,却还说是自己害怕,要请我作伴,这个小姑娘帮人都帮得这么不露痕迹。沈冬心里这么想着,真是个可人疼的好孩子。
俩人就这么一老一少慢慢爬着了。沈冬喜欢这小姑娘,话就多了起来,拉着人一路走一路唠。
“真没想到,这太阳还有重新升起来的一天。我们家四个孩子,我爸给取名春夏秋冬,我是最小的,他就是说小时候啊,他是见过四季的,现在我们也能见到了,真好啊。”沈冬走两步就要歇一歇,这会儿摸了摸路边的白雪,感叹不已,“现在就是冬天了,今天还是元旦,转眼又是一年。”
“是啊,又是一年。”那姑娘也感叹,“三年了。世界恢复得很快,大自然的自我修复能力真的很强,我去好多地方看过,现在看着和悬停前留下来的画面,几乎就快要一样了。”
接着,她就掏出手机,给沈冬看自己的朋友圈。里面发的全是世界各地的旅游打卡照。沈冬慢慢翻着:草原、沙漠、海洋、戈壁……这姑娘几乎走遍了世界的每个角落,在每一个地方都拍了照片,有风景的,也有自拍,但都是她一个人,配的文案总是:我在 XXX 很想你。
“据说这句话很流行嘛,”姑娘就笑,“走到哪里都要发,我就顺手用到现在。”
“小姑娘不得了哦,真是行万里路啦,”沈冬连连赞叹,美景美人,实在好看,哪怕她是个快六十的上岁数的阿姨了,也看得爱不释手。这姑娘人缘应当很好,每组照片底下的点赞都拉不到头,还有好多好多表白示爱的评论,但一条回复也没有。
这么好的姑娘,人美心善,还作风正派,一点也不仗着美貌四处撩拨人,实在更是个好孩子呀!
看着看着,沈冬忽然想起个事,拉着姑娘的手就问:“小妹妹,你成家了没有呀?要是还没对象的话,阿姨给你介绍一个好不啦?”
“我有个侄子,人很上进的,最近方舟城举行的全球人才遴选计划你知道的吧,这是第一批,名额很少的,优中选优啊,我侄子考上啦!还是赫赫有名的护卫队,有编制的,铁饭碗呢,说是分在了方副队手下,很有前途的。我把他介绍给你好不好,他长得也好的,一表人才!”
“哈哈哈……”祝年听了一边笑一边摇头,晃晃手上的表,那是一块镶了钻的,蛮精致的小物件,“谢谢,但是不用了。我已经结过婚了,有爱人的。”
沈冬一听就不答应了!真像个老妈妈似的操心起来,满脸的不乐意:“那你老公怎么回事呀,你出去旅游总一个人,今天放元旦也不陪你,让你就这么单独来爬山?这么好的姑娘,他不好好珍惜吗?听阿姨的,咱踹了他,找个更好的!”
这有一说一,还真怨不了他,他倒是想跟着祝年,是祝年没答应,现在还害他挨了骂,祝年有点不忍心,只能好言好语地解释道:“不怪他,是……是我自己喜欢一个人出来,他么,他工作又太忙……”
“能有多忙?”沈冬不依不饶,“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呢,他一天时间都没有吗?今天全球放假,既是元旦庆典又是云遥烈士的纪念日,各行各业都休息。他什么人啊,还能比方舟城领事,那个护卫队的队长还忙吗?人家今天没得休,要举行阅兵演练,发表新年讲话,怎么的,他也要去?”
祝年语塞,这可怎么说呢,他还真得去。但她现在也没法真说明白,只好硬着头皮搪塞起来,忽然灵机一动,转了个话题,“那沈阿姨,您怎么也一个人来爬山?您刚说,您都有孙女了呀,怎么不和家人一起来?”
沈冬就楞了神,笑了笑:“我们家老头子走了,年轻时他总说想带我四处看看,但那时候没这个条件。结果么,悬停解除前,他就得病没了。这两年我又忙着照顾小孙女,这不,孩子大点了,我就自己出来看看,也算是……算是带他一起看看。”
她说着话,就摸摸胸前挂着的一个小怀表,轻轻打开给祝年看,是个小小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阿公笑得和蔼。
祝年没想到问出个伤心事,还挺不好意思的,但沈冬挥挥手不在意了,“哎呀,人老了都会死的嘛,这辈子跟他过了几十年我就很满足了,下辈子有机会还会见面的,我跟他都说好了,先走了就早点去下辈子置办家业,我可不想再过穷日子了,哈哈哈!”
她笑得洒脱,连带着也驱散了祝年的伤感,又亲昵地挽着手一起往上走去了。
这就是莫琪曾经爬过的那座山,如今已经成为了一处颇有纪念意义的旅游胜地,沿路准备了各种打卡地和休息区。祝年和沈冬拍了几张照片,又找个小店一起吃了饭,然后沈冬就揉了揉有点肿胀起来的小腿,苦笑着说自己今天就只能爬到这里了,得在这个休息区住一晚,明天才有力气继续走。两人就此作别。
祝年出来后又独自上了路,见她一个人,很有几个猥琐男人凑过来要联系方式,甚至想动手动脚的,祝年一个没惯着,挨个收拾了,这下总算清静起来,能慢慢欣赏风景。翻翻手机里的照片,差不多七八张,她就又给自己拍了两张,一起凑了个九宫格,老样子发了朋友圈。
刚发出去没一分钟,特别设置的提示音就响了起来,她翻开点赞列表,就看到那个熟悉的头像:挂在一朵向日葵上的,黑色小皮筋。
点进去,翻开那人的朋友圈,也有一张新发的照片:对着镜子在整理衣服,是一会儿要穿去主持阅兵发表讲话的西装,他的手正在脖颈处打领带,手腕上还圈着那个小皮筋,显眼得很。但那根皮筋已经松松垮垮,里面的弹性绳子看起来也断掉了,有点可怜地挂在他手上。他也没想着换一个么……
再往下翻,是他和祝安的合照,祝安长高了,穿了身军训服在和他比俯卧撑;再往下翻,是他带着护卫队的队员们一起在一家新开的甜品店前剪彩,拉蒙戴着厨师帽,兴高采烈地给大家分蛋糕;再往下翻,是他蹲在地上拍到的一丛紫茉莉,现在就种在烈士纪念碑旁边的花坛里,和向日葵什么的挨在一起;再往下翻,是他吃了什么饭,小俞又种出了什么水果,他和方义一起去看孟青,还有偶尔生病时叼着的温度计,半夜睡不着拍的星星……
祝年轻轻叹口气,再看看他的文案,也还是老样子,始终是四个字:陌上花开。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他一直在等祝年回去。
祝年没有点赞,只是退出了他的朋友圈,回到两人的聊天页面,那里是空荡荡的,一句对话也没有过。
悬停解除后,通讯是最早被恢复的,祝年有了微信的第二天,就收到了这个头像的好友申请,通过后,两人就这么装聋作哑地存在在对方的好友列表里,祝年没忍住给他置了顶,设置为特别关注,但从来没发过消息。
三年了,自上次一别,他们已经三年没有见面了,甚至连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了。两个人只是用这种方式,在朋友圈里互相告诉对方,我最近在哪里,在做什么,见到了什么,发生了些什么新鲜事,以及,永远不变的,我好想你。
所以祝年每走到一处,就会拍好多照片,带着自拍一起发出去。朋友群里的观众看似那么多,但其实,祝年一个也不在意,只是想发给他看而已。
但也就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他们两个还在服刑,一场以爱为名的无期徒刑,这片刻的窥探分享已经是法外开恩,不能允许他们再靠近哪怕一点了。
祝年收起手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眼里又在下雨。她闭上眼睛忍了一会儿,等到那酸涩的水流倒流回心里,把心脏腌得又苦又咸,但好歹不会哭出声来,这才慢慢睁开眼睛,没事儿似的继续走了。
习惯了,每天都要来这么几次的,忍忍就过去了。
又绕过一个山头,祝年看见一处小小的道观。说起来,从山脚上来,已经遇见了好几处道观了,祝年一直也没进去,这会儿看看前后山路,都没新的休息区,祝年也走累了,就信步踏进去,想讨口水喝。
这个小观有些年头,墙面斑驳,绿藤覆顶,倒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出尘意思,观里很安静,祝年从门外一路走进来,没遇到人,只好又迈过一扇圆门,向更深处走去。
沿着青苔小路,踏着嘎吱作响的积雪,曲径通幽处,祝年见到了一座小竹亭,还是没有人。虽是冬天,但那些竹子仍然青翠挺拔,还有一条小溪围着小亭流过,而亭中有一方矮几,两座蒲团,一个小火炉正在煮茶。
仿佛仙境一般呢,祝年在心里轻声叹着,有种误闯了世外高人清修的抱歉,想了想还是准备转身离开,去更前面找别的地方歇脚好了。
她刚一转身,就听见身后有了脚步声,回头一看:
有人从竹林深处绕了出来,穿着一身白色道袍,金色的长发垂至后腰,手里拿着两只刚洗好的杯子,低头敛着衣角,抬脚迈进小亭,察觉到有人,侧过脸望了过来。
湖蓝色的眼睛。
番外:新年好(二)
“啊……”祝年轻轻捂住嘴,直愣愣地看着对方,心脏狂跳却动弹不得,差点连呼吸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