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亚看着他的伤,眉宇间都是愧疚,殷如旭了然地笑了笑,不在意地冲他点头,示意一切都在不言中,但却隔着他和祝年对上了眼神。
诺亚以为殷如旭拼命护着他,是为忠诚,这倒也没错,他就是那种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想让战友受伤的人,只不过这份情义里还掺杂了私心,是为祝年。
如今,在诺亚看来,祝年对他情根深种,而殷如旭对他舍命相护,这俩人无疑是他最信任的人,这实在是再好不过的局面。但眼下,他和祝年来不及庆祝,先离开这个意识空间才是最要紧的。
“能够在宇宙悬停时刚好处于晨昏带,这实在是一种幸运,存活下来的可能性会大很多,这难道不是好事吗?”殷如旭皱着眉继续问小树,“可为什么你看起来并不庆幸,甚至在厌恶呢?”
小树冷笑起来:“幸运?是啊,我们一开始也以为是幸运!悬停发生了,我们在电台里听到各地的惨状,得知人们都需要迁移到晨昏带区域才能存活。那时候我们真的万分庆幸,以为得了上天的厚爱!”
“桃子姐立刻安排所有人尽可能地腾出位置,多挤一挤,这样就能收留更多难民,让更多的人活下来。我们把牢房的墙壁都打通了,变成一整个巨大的空间,储备的粮食和药物也都全部拿了出来,竭尽全力救助那些奔逃来的人们。”
“一开始,人们慌不择路,闯到这里来的时候恨不能感激涕零,帮着我们一起搭帐篷,分发药物和食品,去山上拾柴火,捡果子,开出荒地,尽力把可存活的区域再扩大一些。”
“可来的人越来越多了,我们的房间、帐篷、食物、药品很快就不够了,因为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还爆发了几次冲突,桃子姐甚至受了伤,但她一次又一次地把人员都安抚下来,鼓励大家必须团结起来,这个时候就不要再纠结什么国籍、民族、信仰、性别、出身等等一切外在标签,而只是当做平等的人类来互帮互助,这样才能活命!”
“桃子姐说的对,”祝年听生气了,“那都什么时候了,还计较那些东西有意义吗?”
小树看着祝年,轻轻笑了:“如果你认识桃子姐,我想你们也许会成为朋友。”
“总之,桃子姐做了一切她能做的事,当时的环境也容不得那些人不听,看局面控制住了,我和桃子姐都以为能想办法挨过去了。但是……情况变得更糟了。”
“后面再赶来的难民比之前的要凶残得多,他们从更远的地方来,受了更多的苦,对生的渴望已经压倒了一切。当时,我们这里已经无法容纳更多人,因此拒绝了他们的入住,指示他们再往东走一走,前方还会有避难所。”
“但他们已经不听了,说什么也要往里冲,混乱变成了屠杀,我们才发现,他们带了枪……”
“后面的事情应该猜得到吧?他们杀光了最初的那些逃难者,留下了桃子姐和我们那几个原本就熟悉这里的人,逼迫我们处理完尸体后继续打理这个避难所,成为了他们的奴隶。”
祝年感到一股寒意涌了上来,她心头一阵悲凉,早就知道在悬停初期的那一两年情况很惨烈,但真的与一个当事人对话后,她才知道那种同胞相残,相互倾轧的事情是多么的令人毛骨悚然。
“但这帮人的好日子也没过多久,很快,下一波人就带了更强力的武器,有更凶狠的杀意。这里变成了一个绞肉场,不知吞掉了多少人的性命。我都已经数不清自己搬走了多少具尸体,看见那红色的血,惨白的肉,我就想吐,到最后却是吐都吐不出来了。”
“我自杀过,被桃子姐救下来了,她说只要活着就会有转机,绝对不能死。可我真的看不到转机,我看到的只是越来越糟糕的世界。”
“时间过得很快,悬停已经发生了一年多了,来到这里的人越来越少了,我们想,大概世界上大部分的人都已经死掉了。这最后的人类遗民,就只剩下我们这些人。”
“说实话,那时候我是松了一口气的,就算我知道活着的人很多都身负大罪,但至少不会再有新的罪孽。可惜,我还是太天真了。我把人想得太好太简单了。”
“我们在一批批难民的到来中逐渐发现一个问题,难民们的性别比例越发失衡,最初到来的那些人中,很多都是带着妻儿老小一起的,但是渐渐的,老年人和小孩子逐渐减少了,到最后,女人们也渐渐消失,最终占领这个避难所的几乎全是男人。”
“他们开始抓捕女人,我和桃子姐首当其冲,被关进了地下室,之前的那些难民中,女人们也被留了下来。那些男人管我们叫做‘资源’。”
祝年忽然有了极其不妙的猜想,整个人身形一抖,几乎就要坐不稳,诺亚及时抱住了她,而在祝年身后,殷如旭也悄悄扶住了她的腰身。
“他们……他们不会是想……”祝年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为那些姐姐妹妹们感到害怕。
小树含着眼泪点头:“对,就是你想的那样。他们甚至还冠冕堂皇,理直气壮地说,这是要为人类繁衍,延续种族的光荣使命,我们应该为此感到荣幸!几乎每天都有女人被奸淫致死,我们惶惶不可终日,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
祝年伏在诺亚怀里,眼泪止不住,她不敢想象那该是什么样子的场景,她只在书本上看到过对悬停初期的记录,可那都是宏观的冰冷的数据,可灾难从未这样具体而真实地呈现在她面前。
她为那些女孩们痛哭,为所有死去的人痛哭,为失落了的人性痛哭。无数个体的命运就这样被改写,人类被逼成了魔鬼,世界早已变成了地狱。
“可你活下来了,”诺亚冷静地问她,“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桃子姐知道我是因为什么入的狱,她知道我最害怕这件事,所以一直把我藏在最里面,没让那些男人们带我走。但那次她也护不住我了,我被拖进了一个房间,我当时只恨不能立刻死了!可她竟然冲了进来,手里也拿了刀。”
“她对我说,我们逃吧!她拿走了男人身上的车钥匙,带我跑出去开上了车,我们沿着山路一路狂飙,风从车窗往里灌,我大口呼吸着,感觉活了过来,”小树眼里闪着泪光,却笑得那样好看,她盼望着盼望着,像是重新回到了那辆车上。
“那些男人们在后面追我们,很吵,我打开了车上的音乐,不知道是什么歌,但我把声音开到了最大,压过了那些叫嚷。我们开心极了,一路就要攀上山顶,我记得山顶有一棵桃子树,前些年,我们每年春天都会去赏花。”
“我说,桃子姐,我们去看花!她笑了,说好呀,去看你喜欢的桃花对吗,那么我们再快一点!那一刻,我们好像又回到了悬停之前的日子,可以开车兜风,可以在春天赏花,秋天吃果子,然后再期待第二年的春花。我当时就想,就这样一直一直跑下去吧,只要和桃子姐一起,我可以去海角天涯。”
“……可是,桃子姐忽然叹了口气,转头看着我,我看见眼泪从她脸上落下,可她还是很努力地在笑。”
“她在含着泪水的微笑中轻轻叹息,说,小树呀,有个坏消息,这辆车……就要没有油了……”
身后那些追着我们的汽笛声已经很近了,我们在不知名的乐曲里相互对望,夕阳沉默地注视着,如同过去的每一天。
我想,我们逃不掉了。
可我还没看到桃花树呢。
70、和树
祝年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可手又不由自主地掐紧了,掌心生疼,几乎要被生生掐破。
殷如旭忽然咳了起来,牵动着伤口又在出血,他客气而疏离地申请:“祝小姐,可以麻烦你为我包扎一下吗?”语气伪装得没有一点漏洞。
祝年从悲痛中回过神,看见他锁骨到肩头那一片已经湿透了,心里又慌又痛,眼泪再也锁不住,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祝年撕开了喜服,一边抹眼泪一边给殷如旭擦拭血迹。
“队长……我可能是有些脱水,能不能给我点水喝……”殷如旭又对诺亚说。诺亚立刻站起来,问小树哪里有水,小树带着他出去了。
两人刚刚消失在门口,殷如旭就一把揽住了祝年,“年年不哭,不要再掐自己了,要疼的。”
祝年趴在他怀里,根本忍不住眼泪,抱着他的脖子把温热的泪水都浇在了他的身上,又抽噎着小声问:“你、你的伤,疼不疼?”
殷如旭抚起她的脸,吻去那眼泪,他的嘴唇因为缺水而显得干燥起皮,温度也低,粗糙地磨着祝年的眼角,“不疼。你没事我就不疼。别怕,我们很快就能出去。”祝年呜咽着在他的安抚下点头。
诺亚带了水回来,祝年已经不哭了,也喝了点水,殷如旭的伤一时半会儿控制不好,只能先暂时止了血。在诺亚没看见的视线盲区里,他把祝年撕下来没用完的衣衫碎片又塞回给祝年,垫在她掌心里,轻轻捏了捏。
“后来呢?”诺亚继续问小树,“看来你还是逃出来了,你的桃子姐呢?”
小树也抱了一杯水,却一口也没喝,她惨然地笑了笑,“车就要没油了,我们迟早会被抓住,但桃子姐还是把油门踩到了底,她说能跑多远就多远吧,哪怕再远一米,也有一米的自由。”
“我忽然就不怕了,我想等到车子开不动了,我们就从山上冲下去,能和桃子姐干干净净地死在一起也很好。”
“很快,我们看到了山顶的那棵桃花树,悬停已经太久了,它已经枯死了,只剩下干巴巴的树枝,一点也不好看。但我还是趴在车窗上望着它,我记得它开过花的模样。”
“在车子即将掠过那棵树的时候,我听见桃子姐叫我,她还是那样温柔的笑着,说,小树呀,如果可以,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