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红的血在光锐的寒剑上流汇成丝线,合在了一起。
那股鲜血混合着滴落下去,却叫原本恣意生长的血蔓忽然停止了一切动作,当鲜血汇入之时,那血蔓一下子全部溶解了,几人瞬间从空中掉落下来。
然而还不待反应,转瞬之间,便从满地的血海里凭空生出无数根尖锐的白骨骨刺,交错着将两人分别困于不同的骨笼,即便如此,李玄慈与十六的手依然没有松开,鲜血淋漓,却仍艰难地从缝隙中握在一起。
而整个山洞此刻开始震荡起来,并不算激烈,相反倒给人一种错觉,似乎他们被巨人吞进了肚子,此刻四壁成了胸腹,山川石块、地势起伏都成了五脏六腑,他们夹杂其中,与呼吸共振。
一处处白骨从地下刺出,将所有人都隔绝开来,依稀交错成了某种奇怪的阵法模样,鸾身在正中,口微张,现出一小片极光亮的炽焰,如同化了后跳跃着的金子,透着赤色,只这么一点,就将整片晦暗都照亮了。
她极为珍视地将那团火焰护在手心,仅剩的一只瞳孔紧紧锁着那团焰色,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短暂挪开了眼,唤了声:“唐方。”
这一声唤,将唐方从极为隐蔽的一道凹洞里召了出来,他躬身回道:“主人,炸药已全部埋好,引线全汇到了一处,只要您吩咐一声,就能将龙脉炸毁。那些活人也全锁在人笼里了,等龙脉一炸,其血肉精魂便能一起汇入龙脉,助您铸魂塑体了。“
“很好。”鸾的声音中有着满足和期待,翻手拈花,无源生风,烧得那团小小的火焰一下子随风膨胀为数倍,几乎有灭天之势,在阵中飘摇,印出鸾的脸上带着疯狂的喜悦,仿佛饥渴许久的人一头扎入甘泉。
然而喜悦的只有她一人,随着那火焰升起,十六与李玄慈的表情俱是一变,十六感觉到那股火似乎烧到了自己身上,有焚身之痛,从每寸皮肤下面蔓延开去,烧得她的皮肤与血肉慢慢分离开来,顺着她的骨头一寸寸爬,直要钻进她的心脏,将灵魂都烧焦了。
她几乎已经没有神志,却还是艰难地用尽最后的力气开口,心中只有那一个人,喊道:“李玄慈!”
“别怕。”
她只在黑暗中听见了李玄慈的声音,依旧那么平淡无波,想起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连人命决断都说得懒怠,仿佛万事万物不入他心。
可是,现在的她,已经听得出那平淡的声音底下,藏着极为深刻的痛苦,被他一概遮掩,只对她说一句“别怕”。
“我不怕。”十六在痛苦中依然笑了一下,“我不怕了。”
李玄慈也困在那焚身之苦里,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灵魂正在被剥离身体,火焰钻进了骨髓,灼烧着心肺,神志却如被洪水被浪涛拍击,几乎要被混沌吞噬。
他一生从来心智坚决,无论堕于何种困境,始终不丧其志,可眼前愈发模糊的视线,却叫他第一次觉得如流沙难握,逝水东流。
他的智谋,他的手段,他的技法,乃至他的地位、禀赋,都叫他一路所向披靡、心想事成。李玄慈心中所想、所要,从未有过遗憾,他要便要有,他得不到,便谁也不能得到。
从来如此。
可这一刻,李玄慈环顾了下周围,从阵中那燃得正烈的魂火,到眼中狂喜的鸾,再到阵中西南方一角隐隐约约现出的龙形光影,和另一角上慢慢生成的一朵花,那花从地底而生,根茎正如此前那些连接着人笼的脉络。
最后,他望了眼与自己遥遥相对,依然挣扎着不愿放开手的十六,轻轻笑了下,这笑好看得紧,他那星眸更亮了些,仿佛含了点水光,却瞧不清,可惜十六却见不到了。
“原来如此。”他说了声,然后朝着十六望去,尽管如此疼痛,他却看得这样专注,仿佛要把十六的容颜都刻进脑中。
“你还记得以前同我闲话时,说过你幼时背经,学的第一句就是道法本无多,南辰灌北河,都来三七字,斩尽世间魔。那时你胡背一通,却怎么都不解中意,考校时每每都落下几个字,被打了不少手板心。等大了才知道,说的是心火、肾水、肝木、肺金,水火济,金木并,缺一不可,由内及外,再由外及内,大道方成。”
“今日被困在这里,我才知道这其中另一层意思,大道至简,芥子纳须弥,须弥纳芥子,小到一粟,大到天下,都是一样的。”
“要做成一件事,要贯穿始终、心体合一,而要让一件事做不成,自然也要有所牺牲。”
“有舍,有得。”
0320 狸猫换太子
十六怔怔听着,不知他为何在此时提起自己的玩笑话,可听到最后一句时,她忽然生出种心慌来,即便焚身之苦这样痛,可依然盖不住那突如其来的慌乱,怦怦跳着,叫她喉间涌出一股血。
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要失去李玄慈了。
十六听见自己磕磕绊绊地求着:“不要,别做……“
她陷在黑暗的视线中,有血点闪过,似流萤飞火,又如电似幻,忽然,她的世界亮了,那股极亮的焰色冲进眼里,许久不见光的人霎时见了亮,刺得她眼底热辣疼酸,她终于在此刻恢复了视力。
她第一眼便看见了李玄慈,他那么狼狈,此刻他再也不复初见时那傲若星辰、流泉化雪的姿态,手上有血,眼中点泪,可看着她的眼眸中终于有了自己,李玄慈却笑了下,仿佛梅花蕊里未化的最后一点雪。
“最后还能再见一面,也好。”
他笑中带着诀别之意,让十六彻底没了侥幸,慌忙发问:“你要做什么?”
见李玄慈仍是不语,只是这样看着自己,十六眼中盈泪,没了分寸一样胡乱喊着:“好好好,大不了我同你一起死,你忘了咱们还有同命结在,碧落黄泉,总落不下我。”
李玄慈却看着她,眉眼轻轻弯了下,笑得这样好看,却也这样孤寂。
“方才我以手握剑,你并未察觉,我便发现,大概从幻境醒来后,我俩的同命结已经解了。”
十六连忙去看手腕,那一直伴随着她的红痕果然不见了,那红痕刚刚结下之时,她日日想着早日除去,而如今她想留住,却发现留不住了。
李玄慈看着十六,那么专注,除了她,眼中什么都没有,他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说道。
“我曾说过,在你之前,万事于我皆如过往云烟,心无所念,亦无所持,以为那便是自在逍遥。而遇到你之后,与你同生共死,便成了我的执念。”
“我最深的私心,从未告诉过你,那时我心中想着,如果不能与你同活,不如叫你与我一起赴死,总归这世上除了我,谁也不能得到你。”
“可现在,非要到了这般时刻,我才明白,原来这世上自私贪婪如我,竟然也能做到放手二字。”
“还有许多点心等着你一样样尝过去,有许多新出的话本子还没看过,你这样又馋又贪玩,就该在这世上热热闹闹地走一遭,活个够本。”
“我曾说过,永不分离,这话依然算数。只是这次你走慢点,等吃够了玩够了,迟些再来找我。”
“别忘了我,也别日日记着我。”
十六彻底没了主意,她不知道如何阻止,只剩下本能,泣血而唤,“不准,我不准,你敢死,我一定会立刻将你忘了,同别人逍遥快活。”
但即便如此,她仍然阻止不了李玄慈。
他叹了一句:“你不会的,我知道你不会的。”
接着,只见他眼中爆出点点血痕,周身洋溢出赤金之色,体内的血脉在极致的压力催逼之下终于彻底觉醒,那赤金之色如同借风而起的火焰,越燃越亮,力量四溢,其光如月升、如日出,如大江涛浪,如青山满松,如天地间轮回常定,如生死外别有人间。
他体内无穷无尽溢出的力量不断冲击着阵法,金色波光与血色涛浪互相抗击着,然而,金光之中的李玄慈眼中已是一片赤红,几乎将瞳孔的清明淹没了,额上青筋暴起,连着脖颈往下,整个人快要被纯阳之力充盈爆开,这力量冲击着阵法,却也快要超过他的承受极限,阵再不破,死的便会是他。
“我说了,没用的,这是你二人的血开的阵,你拿自身力量相抵抗,没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