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梁未平递给她一个犀利的眼风,从怀里摸出两颗粽子糖,“这是你昨天给我的,先垫垫肚子。”

“哦!”林晚卿笑笑,接过来,迅速剥开一颗扔进嘴里。

青灰的檐角落着雨珠,像一方晶莹的珠帘。两个人顺着廊道,来到了侧间议事厅。衙役、小厮已经就位,一派森严肃穆的景象。

梁未平不禁膝下一软,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伸手拉住林晚卿道:“你就负责记录,大人没有问的,千万别多话。这不比咱们平时讨论案情,可不要卖弄自己的那点小聪明。”

林晚卿点头,毫不迟疑。梁未平这才平复了呼吸,拍拍前襟,深吸一口气迈过门槛,贴着议事厅的墙,走到主位背后的小案边坐下。

交接讨论案情不比堂审,自然没有刑具,也不必传唤嫌疑人和证人。

林晚卿熟练地将桌案上的宣纸一铺,提笔蘸墨。

悠缓却又稳重的脚步声从议事厅后面由远传近,伴随着绸缎摩擦的细响,和偶有相击的环佩。

绣着古松的苏绣屏风之后,走来一紫一绯两个身影。

林晚卿怔忡地看着掩在屏风之后的人影才忆起,大理寺卿苏陌忆的大名,她可是非常熟悉。

自古才俊皆少年。这位苏大人少年成名,写得一手好文章。他的皇帝舅舅本想给他安排一个清闲的官职,却不料他偏偏痴迷刑狱。自十六岁考取状元以来,在大理寺一路从大理寺正做到大理寺卿。因为背景深厚,有皇上撑腰,他在办事、审案上也不必看人脸色,自然也做出了一番成绩。官升此位,他靠的也不全是皇家的荫庇。但许是正因如此,苏陌忆办事之决绝,手段之狠辣,在整个南朝的官场上留下了个“神鬼不惧,第一酷吏”的大名。据说他手下的死刑犯,在被执行死刑之时往往已是受遍酷刑。甚至有人认罪是但求一死,以躲过活罪。

林晚卿兀自思忖着,那两道身影已经绕过了屏风。走在前头的那位,想必就是从三品大理寺卿,苏陌忆。林晚卿握笔的手不由自主地晃了晃。林晚卿鬼使神差地心跳加速,悄悄抬了一下眉眼。

入目的,是一张霁月光风、丰神俊朗的面容。或许是那身紫色官袍为他增加的几分官威,十三銙金玉带在腰间一掐,衬得他肩宽窄腰,身姿挺拔。

看得林晚卿的呼吸也漏了一拍。

往上,是一张轮廓刀削剑刻般的面容。深邃的眉骨,高挺的鼻梁,苍白中略带着些凉意的薄唇,一双墨瞳像是深不见底的断崖。稍微不注意跌下去,就是一场粉身碎骨下场。这相貌,与他那在外的凶名,似乎格外的不搭……

笔尖的一滴墨汁“啪”的一声落到铺开的宣纸上,留下快速晕染开去的一个墨点。林晚卿低头,恰好避开上首那一抹目光,自然也没注意到那一对剑眉微不可察地蹙了蹙。

“苏大人!”坐在苏陌忆下首的李京兆开口道,“这案情陈述……”

“开始吧。”上首的男人收回目光,声音里是不辨喜怒的漠然。

李京兆谄媚地笑着,接过梁未平递上去的卷宗,开始朗声陈述案情。

那是几桩发生在年前的强奸杀人案。受害者是或官或商养在府外的外室,都是年龄二十左右的妙龄女子。因为是外室,所以资养她们的金主并不时常过来。南朝虽然民风开放,但外室到底也是身份低微的贱奴,所以身边伺候的人不多,通常只有一两个心腹丫鬟、婆子。这倒是给了作案者可乘之机。受害者的尸体都是被发现在自家卧房,呈仰躺姿势,赤身裸体,双眼被遮,手脚被缚。验伤显示,致命之伤是胸口处留下的利器。然而让所有人都感到毛骨悚然的是,女尸不仅胸乳上有受过凌虐的痕迹,下体之处还有利刃反复捅入的伤口。受害人身份相近,作案手法一致,故而京兆府大致推断出,这些案件是同一案犯所为。

林晚卿一直负责此案的记录,李京兆想必也是怕面对苏陌忆的问询出什么岔子,才特地钦点了她到跟前来做事。听着李京兆一板一眼地交代案情,林晚卿手下笔录飞快,直到一阵短暂的沉默。她抬头,却见李京兆油光满面的脸上浮起几条能够夹死苍蝇的笑纹。

李京兆清了清嗓子,刻意放缓了语气,抬头对着苏陌忆拜道:“这连环奸杀案的凶手,本官昨日已经抓到了。”

听闻李京兆此言,在场之人皆是一怔。

林晚卿方才抬起的笔锋猛然一顿,一页娟秀的蝇头小楷算是废了。

李京兆似乎满意众人的反应,轻笑一声道:“昨日那歹徒再次作案,被本官带人逮了个正着。”

“是……”询问的话还未出口,林晚卿只觉袖口一紧,转头就见梁未平一张五官扭曲的脸。他摇着头,宛如肌肉痉挛。于是到了嘴边的话,又被咽了回去。她只得郁郁地抬眼,去看主位上那位正襟危坐的苏大人。晦暗不明的光线下,苏大人一脸淡然,仿佛事不关己。

李京兆被苏陌忆的反应衬得有些尴尬,兀自清清嗓子化解了一番,复又道:“此人是在中书令宋大人的外宅里行凶之时,被本官抓获的。”

若说之前的铺垫都是故弄玄虚,那么这一句,无疑是静水掷石。莫说是林晚卿,就连上座的那位苏大人都不觉前倾了身子:“李大人可说的是中书令宋正行宋大人?”

“正是,正是。”李京兆连连点头,继续道:“昨夜下官接到宋大人一处别院里小厮的信报,说是府上在此处养病的一位姨娘遭遇不测。幸而发现及时,姨娘虽然没了,但好歹没让歹人落跑。于是下官将人缉拿归案,连夜审讯。犯人已经于今日辰时招认了其罪行,认罪伏法。”

苏陌忆瞳孔微震,却依旧声音平静地道:“那姨娘可是两年前宋大人纳的那位侯府表小姐?”

李京兆闻言双眼一亮,谄笑道:“大人神机妙算,明察秋毫,死者正是那位表小姐。”

苏陌忆前倾的身体往后靠了靠,用平淡的声音问:“犯人是何身份?”

“是金吾卫的一名护卫,名唤王虎。”

现场沉默了半晌。

苏陌忆原本略微有些蹙紧的眉头更紧了几分:“那李大人如何肯定他就是凶手。”

李京兆油腻的脸上泛起一丝谦卑的得意,将手里的案卷随意翻开几页。

“那姨娘的死状与前几起命案一致,况且王虎若不是凶手,何以解释他会出现在案发现场?况且他对自己的所为供认不讳,在案发现场也找到了他还没来得及丢弃的凶器。”

说完,李京兆亮出了衙役方才呈上来的凶器。一把长约三寸、宽约一寸、背厚刃薄的常见柴刀。

林晚卿怔了一下,若是没有记错,之前那几桩案子的受害者身上,确实留下了利刃的割伤。只是……受害者身上的伤口并不像是这样一把刀造成的。特别是胸口上的致命伤,呈现出两头一样宽的创面,偶尔一两个伤口还隐隐可见对称之势。

此案久久不破,也是因为这一疑点无法解释。若那凶手的作案工具是这样一把刀,要如何才能造成如此伤势?

肚子里的话又开始躁动,像一锅将要煮开的水,咕嘟咕嘟吹得林晚卿握笔的手也开始抖了起来。她的袖子却再次被梁未平扯住了。

这一次,梁未平几乎是用着哀求的眼神看她,脸上满满写着五个大字“不要管闲事”。

“……”林晚卿埋头,深吸一口气,将肚子里的水温硬是憋下去几度。

耳边传来李京兆聒噪的声音,带着点让人不适的黏腻。他声如洪钟,义愤填膺地道:“可恶这贼人,见色起意,就连病中妇人也不放过,趁着夜黑蒙面行凶!罔顾他身为金吾卫,吃着朝廷的俸禄!”说完啪啪两掌,将身侧的案几拍得哐啷作响。

苏陌忆一言不发,沉默地往后仰了仰,嘴角噙着一抹让人看不分明的笑意。如同廊外那一抹氤氲雨气,带了丝凉意。

“那李大人的意思是,这案子可以直接交与刑部批复,也就算是结了?”

“这……”李京兆噎了一下,谄媚地道:“这案子犯人已经画押,自然不敢劳烦苏大人再审。本官打算今日就将卷宗送往刑部,让那帮食君之禄的老东西,为君分忧。”

气氛凝滞了一瞬,在苏陌忆没有说话之前,谁也不敢多嘴。

李京兆脸上的笑都已经僵硬,似乎下一刻就会绷不住,直到几声清脆的叩叩声打破了僵局。

苏陌忆略微敛了眼锋,分明的指节敲击在身侧太师椅的扶手上,发出让人有些心惊的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