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1)

陆三爱抽烟谢书是知道的,可是他从没在谢书面前抽过,说怕熏得谢书嗓子疼,见谢书进来,他习惯性地把烟掐灭,看着一地烟灰,困兽一般对谢书发狠,“谢书,我瘸了。”

“我知道。”谢书不知道该摆出个什么表情,只知道自己现在一定笑的特别凄惨。

“我不能上战场了。”

“我知道。”

“我不稀罕你了。”

“我~”谢书愣住了,不置可否地看着陆三儿。

“你走吧。我不拦你。”陆三咬紧牙关,逼着自己把后面的话吐出来,“你不是一直看不起我觉得我恶心吗?我绑了你还强迫你,以前是我压着不让你走才勉强凑在一起,你一个娇少爷,跟我在一起确实委屈你了,现在爷不稀罕你了,你趁早滚,滚的越远越好!”

他预料中谢书会吵会闹,会哭会骂他,他懂谢书,谢书最能适应了,哭过之后他或许会怨陆三,但最多几年,他会把这段不光彩的过去忘掉,继续活的比谁都风雅精致。他一个大少爷,在和平年代绝对不愁生活。

但是谢书没有哭,甚至没说一个脏字,嘴角挣扎许久拼凑出一个清浅的笑,他走近陆三儿,微微俯下身抱住陆三儿,用一种温柔到将近蛊惑的声音轻声说,“南蛮子,我不委屈。你别怕,也别赶我走。”

九尺男儿突然就泣不成声,掐着谢书的肩膀将他按在怀里,哭的像个孩子。

十月伊始,全国都在欢呼着新中国成立,陆三儿却辞了军衔,带着谢书坐上了回西南的火车。

汽笛声呜的一声拉的很长,谢书靠在椅背上,终于醒了过来,正对上陆三儿全神贯注打量自己的眼神。

“看我干嘛?”谢书摸摸自己的脸,也没摸到什么脏东西,眉毛一挑,起床气就起来了。

“啧啧,你说说你怎么就这么好看?打完仗所有人都灰头土脸的,就你一个还白白净净水嫩的跟根儿葱一样”陆三儿之前穿着军装的时候还装的有模有样地,现在除了军人纪律,愈发的没脸没皮起来,夹着一根烟吞云吐雾,十足的痞气,火车上人来人往也敢撩拨起谢书,“爷就不成,以前待在西南的时候看着还蛮顺眼,结果这几年枪里炮里冲着,脸都糙了,你要不要摸摸看?”

谢书冷眼觑他,“可千万别,本来脸皮就够厚了,再糙了我可受不住。”

火车又鸣了几声笛,将要进站时车速缓缓放慢,他们两个人从北平上车,坐了两天车终于到了四川。

“谢书,过了这个大站,咱们可能再也不出西南了。”火车到站,拥挤的人潮络绎不绝地下车,陆三儿拎了谢书的行李箱,护着他下车,又停在站台边缘不走了。车站里吆喝声不绝于耳,还有许多卖些小玩意儿的人摆着摊叫卖。陆三儿不看谢书,眼睛盯着来来往往的人流,已经笑的有了几分勉强。

“南蛮子,你又犯什么神经?”谢书的起床气一向极重,对他反常的行为极是不解。“不是你天天嚷着要带我回老家的吗?奔三的人了,能不能有话直说别跟个女人一样天天使性子?”

“谢书,你真愿意跟我回去?”

又是这句话!他妈的怎么永远是这句话!谢书皱眉,第一万次对着自家傻男人确定,“本少爷最后说一遍,这辈子我就缠着你,你愿意不愿意我都是这句话。既然抢了我,就对爷负责!但爷也是要脸的人,陆三儿你要是真的见不得我,我立即就走,这辈子都不在你面前碍眼!”说完谢书气鼓鼓地转身就跑。

“谢书,你别走!”陆三儿像是知错了,蔫不拉几地,声音都弱了下去。

“再不走天就黑了,你家那个小破镇又偏又远,不赶怎么行!”谢少爷走路带风,说话间就走出了五米开外,陆三儿在他身后有些苦恼地拧着眉头,“真别走!你走错方向了!”

“~”

“光阴似箭催人老,岁月如梭赶年少。”谢书单手支棱着头,看着临街的窗外。

“行了行了,天天念叨着爷听不懂的诗,瞎显摆什么呢?”陆三儿在屋中间锯木头,木屑哗啦啦落在地上,笑着问谢书。

“你个南蛮子。”谢书撇嘴,看着墙上贴着的一纸婚书,战争结束后,以往寨子里的弟兄死的死散的散,连陆三家里的祠堂也在战争时被炸成了平地。他和陆三到底没拜成堂,陆三却起了倔脾气,牵着谢书去首长那里领结婚证,首长说他们是两个男人国家不许,不给颁,陆三索性自己画了一个,蓝墨水在宣纸上晕开,被装裱在实木镜框里,天长地久地见证着,“咱们在一起多少年了?”

满大街锣鼓喧嚣,革.命传单雨点一般撒下来,白花花的像是送葬的纸钱,大字报糊在墙上,成了城墙带伤的疮痍。革.命小将们一律绿军装,小红本,每个人面上都带着激昂奋进,仿佛眼前全是革.命的敌人,他们眼中的火像刀子一样,像是要把世界焚烧殆尽。

队伍的最前面,一群带着高帽,身体躬成九十度的牛鬼蛇神麻木地被群众簇拥着走远,只留下一地喧闹后的残片。

陆三也随着谢书的目光看过去,“足有二十五年了。”

自一九四零年那个月夜开始,整整二十五个年头。

“陆三,你说这世道是怎么了这群孩子的父母也不管管吗?以往我对着私塾先生闹性子,我爹可是上家法打到我服气儿。他们现在怎么敢,怎么连先生都敢打”谢书想起几日前那场批.斗,几个半大学生把他们的先生从讲台上拉下来示众,拽她的头发,头皮都被扯掉了,像踢皮球一样踹在她肚子上,血块把泥地都沾湿了,女老师几日前还和谢书说过话,她一双失了焦的眼睛盯着那群学生,黑沉沉的怎么都闭不上。

谢书当时就躲在一边,他自来胆小,吓得腿都软了,却还是扶着墙强忍住恶心,跑回去叫人,可是等家长们赶到的时候,女老师已经像垃圾一样被扔在马路中间,周围一个人影都没有。

陆三知道他在害怕什么,眉头皱着像是骂了一句脏话,又反过来安慰谢书,“别瞎想,那不是你的错。”

“陆三,我害怕,他们那天看见我去叫人了,我……我还跟他们父母告了他们的状,他们会不会……”谢书打了一个寒颤,想起了那一地血和那双灰败的眼睛。

“怂货,对着老子就天天作威作福,一群屁大点儿孩子就把你吓死了老子还没废呢,真有人敢动你一根头发,老子杀了他!”陆三儿把锯子一丢,大马金刀地朝谢书对面一坐,满脸匪劲儿还没收干净,就拉起谢书的胳膊,在手心亲了一口,“爷可比他们可怕多了,你害怕吗?”

“你就腻歪吧。”谢书脸红,却也笑了。“不管,反正你得护着我。”

“我媳妇,当然得护着。”

第6章:一拜天地

天还没亮,砸门声和此起彼伏的口号声已经接连响起,轰轰烈烈的运动,终于轮到了他们,木门守不住人们的踹打,终于轰的一声砸进了屋里,陆三把谢书挡在身后,朝闯进屋里的人骂道,“哪个混账敢踹爷的门?”

革.命小将朝他冷哼一声,挥斥方遒地朝着身后一挥手,立即就有一群穿着绿布衣扎着红袖章的小将压着一个老头儿进门,老头的肩膀分别被两个小兵抓住,以一种近乎扭曲的姿势定格成投降的姿势,老头的胳膊像是断了,一直打着寒颤,神志不清地念叨着,“别打我,我是臭虫是垃圾是群众的敌人,我检讨,我承认错误,别打我!别打我!”

一个小将把他的头扒向陆三的方向,指着陆三问老头,“说!他是不是去你那里要过结婚证!”

老头一个劲地摇头,鼻涕眼泪混在一起,哆哆嗦嗦朝后退,“我没给,没给!”

一个小兵拿着枪杆子对着老头的头就是一下,老头子的腿瞬间就软趴趴地搭在了地上,被扯着的胳膊却支撑着身体不倒,清晰的一声胳膊脱臼的声音传过来,“你个革.命内部的叛徒!别回避根本问题,坦白从宽,说!他们是不是找你要过结婚证!”

老头子几乎只剩下一口气,哼哼唧唧说不出话,小兵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一个黑影冲到面前,还没等他弄清楚状况,脸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陆三一记重拳把他门牙都打掉两颗,小兵嘴里吐了一口血沫子,想挣扎着站起来却又被按着脖子压下去,那个叫陆三的土匪头子眼角全是血丝,气得肌肉都颤抖着,小兵终于开始怕了,“救命啊!土匪头子陆三儿造反啦!你这是与人民为敌,脱离群众的战线~你这是~”

“就你他娘这种货色还敢自称群众?老子拿枪杀人的时候你他娘还没出生呢!跟老子比横?刚才打老首长不是挺有本事的吗?怎么现在怂了?”陆三把他揪着领子掼在地上,又扑过来, “两个男人怎么了?老子他妈和自己媳妇领结婚证,轮得到你们这群孙子管?一个个人模狗样的别的不学好倒他妈学着狗拿耗子起来了!”

“你们变态!造反啦!造反啦!黑社会头子杀人啦!”几十个人一股脑朝着陆三扑过来,场面混乱无比,老首长在地上爬着,却被混乱中的红卫兵踩趴下,那些人像是疯了一样没了感觉,不知道他们踩的是活生生一个人,是曾经拿着枪杆子为他们拼过命的老战士,又或者他们什么都知道,但他们就是想他死!

抬起头,又趴下。

抬起头,又趴下~地上弯弯绕绕一条血迹终于变成一洼血地,乱了,都乱了。谢书想要扒开这群疯狂的人群去救老人,却不知道被谁拿什么砸在头上,温热的血从额头上流下来,立即有人把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死死折在背后,像是野狗看见一个死人一样一样,声音里满是诡异的狂热,几乎是在嘶吼,“抓住他了!抓住谢书了!陆三儿,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同志们,一切牛鬼蛇神都是纸老虎,谁敢自绝于人民,人民就叫他灭亡!灭亡!”

“我□□大爷!”陆三被一群人架在中间,他一拳把拦着他的人扔远,朝着谢书那边冲,却被人墙堵得更紧,不断有人趁乱捣在他肚子上,踹在他伤了的左腿上,那些人雀跃地互相告知,“踢他左腿!他腿上有伤!”

谢书被迫把腰弯成九十度,头发却被拽着让他抬着头看,陆三喘着粗气,豆大的汗珠落了下来,左腿不住颤抖着终于单腿跪地,谢书像是疯了一样跪在地上,声音嘶哑的简直不像人类,血模糊了眼睛又被眼泪冲了个干净,“别打他,求求你们别打他!他腿上有伤,是在战场上留下的,他不是土匪不是黑社会!他的弟兄们都是堂堂正正死在战场上的!他是功臣,求你们,求求你们!~别打他,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