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善先另给了何霜一些洗漱时间,他撑船而来,水路护送何霜到蒋村。

何霜上次到蒋村,去的是蒋斯微家,虽然沿途感觉书香气息浓郁,这次蒋善先带的似乎是另一条路,何霜在船上就远远听见朗朗读书声。随着船行靠近,路过一排临河的长廊,读书声便从里面传出,水中看不清长廊以内的地方,只看得到长廊周围遍植绿竹,还有几棵很高的玉兰树,何霜正怀疑这就是学里,果然听见蒋善先说:“姑娘在镇上这几日,可有来过学里?”

“还没有。”

“啊,”蒋善先语气中隐有遗憾,“这便是学里,舟口镇最金贵的地方。”

“金贵……吗?”

“何姑娘似有不认同?”

“不是,我只是觉得,金贵这个词听上去比较……”

蒋善先闻言一笑,“姑娘是觉得这个词很俗气。”

他的话令何霜很意外,全没想到自己还模糊的想法能被一个世外桃源里教书的先生这么快读懂。

“在下不清楚在姑娘那边金价几何。郭先生手稿里,提到当年时局动荡,富人为富不仁,穷人民不聊生,彼时金价高昂。”或许是身为教书先生的关系,蒋善先说话自有一股文人气度,抑扬顿挫间格外动听。“舟口镇与那边不同,本镇自出世以来,除去田里能种的、地上能长的、河里能生的……除去这所有可以再生的东西,其余都是绝品,尤其这金子。舟口镇人其实不常说‘金贵’,因为许多人没见过金子,也就是我们这些酸腐读书人,还能从古书上读到,平时用用,以防忘记世间还有这些珍宝而已。”

何霜讷住,脑中飞快闪过许多猜想,“您是想出去的人吧?”

蒋善先动作一顿,脸上浮现自嘲的笑意。“姑娘何出此言?”

“我们才见一面,如果我不认识舟口镇其他人,肯定会以为您这样是热情好客,可是你我都知道,舟口镇人、尤其是蒋家人,对那边的事情,是惟恐避之不及根本不会主动提起的。”

蒋善先抬头一望岸边,道:“我们到了。”随后,他将船划进渡口,脸上笑意始终都在,下船前,何霜听见他说,“姑娘蕙质兰心。”

去蒋家之前,何霜原以为作为镇上最有地位的人,老先生的私宅应该很气派。结果两人只是走到一处寻常百姓家门口,蒋善先推开一扇老旧的木门,说:“姑娘请进。”

何霜特地倒回去重新抬头看了眼宅门,确认连块匾额都没有。木门内是宽敞的院落,一棵巨大的槐树生长在院中,门口连接正厅的是一条青石小径,小径两旁是泥地,广种了花草。槐树下有石桌石椅,周围围了一圈竹篱笆,看上去很凉快,槐树另一边很接地气地晾晒着一排衣服,如果不是离正厅越近,闻到的书香气越重,何霜差点要怀疑这根本不是老先生家。

还没到走门口,里面突然走出一位年轻女子,那女子也是粗布蓝衫,大约是蒋先生的家眷,目光礼貌地在何霜和蒋善先身上逡巡,随后道:“先生和姑娘应该都没用过早饭吧?”

“确实不曾用过。”

“如此,我去准备些方便的糕点。”年轻女子往里看了眼,“爷爷已等候多时,二位进去吧。”

蒋善先闻言点点头,做手势请何霜先进。

何霜没有客气,当下迈步而入。

比起镇长高门大户,会客厅十几扇门的阔气构造,老先生家显得格外简陋。然而当何霜一脚迈过门槛进入正厅时,立刻被里面的陈设震住了。

在外面看还不觉得,里面看,只觉得房梁屋顶很高,明明就是一层的高度,堆放的各类书籍、书架却直抵房顶。不仅如此,厅中渐次摆放着一些较矮的书架,内中摆放的也是书。除了书,墙壁上、地上、室内唯一的桌案上都放了挂画,有挂着的、摊着的、卷着的,对这一景象,何霜脑中唯一想到的形容词就是卷帙浩繁。

“桌上有碧清泡的茶,你们先坐。”老先生的声音自一个书架后传出,大约是身处自家,他的语气不像何霜之前听到的那样严肃。

蒋善先闻言又引何霜前行,到长桌一小段路程,何霜余光注意到书架后的老先生一直在默默观察她。

两人在长桌前落座,何霜假装没发现老先生的目光,仍在东张西望,尽量使自己露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以便让老先生对她少些防备心。

“何姑娘在那边可曾进过学?”书架后的老先生问。

“进过。”

“是小学、中学还是大学?”

“大学。”

老先生沉默,何霜猜测他应该很惊讶,因为以他掌握的信息,一百年前能上大学的人真称得上是精英。何霜不打算纠正他的认知,这对自己有利。

“姑娘果然是有才之人。”没成想身侧蒋善先夸奖道。

“过奖了。”何霜端起茶杯喝茶。

“既是读书人,老夫便不与你绕弯子,”老先生走出书架后,拄着拐杖,缓缓踱步往长桌而来,“这处宅子,并非我家祖宅,实是当年蒋家借予郭先生的住处。”

何霜心下讶异,对脚下方寸之地忽然有了更多兴趣。

“郭先生是谁,在此地待了多久,做过何事,想必元礼那傻孩子早已全盘告给过你。”老先生在长桌对面坐下,眼神犀利如炬,“你来镇上之前,元礼从未违逆过我。”

“他很尊敬您。”何霜被他盯得有些慌乱,总觉得像是学生时代被老师抓到什么把柄要审问。

却见老先生忽然移开目光,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我本以为自己会死在你来之前”

“老先生。”蒋善先善意打断道,“您身体健朗,定能长寿。”

“长不长寿都是天命,老夫只想有朝一日去地下见祖宗,能堂堂正正说这辈子没辜负他们的嘱托。”老先生道,“何姑娘,你来之后,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前两次都是点头之交,我总以为元礼定会尽快送你离开,却没想到,他竟拖了这么久,昨日下午论道,他还公然维护你,想要再留你七日。”

这件事是何霜第三次听说,与另两方的叙述倾向完全不同,何霜现下拿不准老先生的目的,决定沉默是金。

“姑娘可知为何你不能久留?”

沉默是金失效,老先生问题抛过来,何霜必须作答。对此,她没有多想太多,直言道:“我在这里,镇上百姓会议论,人心惶惶,不利于稳定。而且,镇长那派总想找暗门”

“哈,”老先生先是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语气词,续道,“他连暗门之事也全同你说了?”

何霜不知道一时该接什么。

“无妨,他私自带你去过东山,即便你不说,”老先生又道,“我对此事也早有预料。”

“您大概觉得,我继续留在镇上,会使镇上出现动荡,或者不可知的危险。”何霜补充说道。

“既然姑娘有此见解,换作是你,该如何应对呢?”

何霜短暂想了想,反问道:“说到底,老先生您最担心的是镇上百姓安危,对吧?”

老先生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