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锦程住的小区算是市里最好的,小区环境很好,她住的户型有一百二十多平,装修华丽。邵知言每次来都感叹,这要是在北京,绝对要千万以上,但是在这百万不到。

给他开门的是姐夫冯野,冯野是个性格随和的人,对邵家人一向很温和,这天虽然表情有点严肃,但还算热情:“小言来了,快进屋。”

冯野身高没比邵锦程高多少,年轻的时候身形清瘦,看上去还算精神,现在中年发福,愈发“泯然众人矣”。邵知言以前觉得冯野专科学历,其貌不扬,配不上邵锦程,但是张佩兰坚持说人品第一,其次是家庭条件,冯野人不错,父亲是国企高管,母亲在银行工作,家里就他一个孩子,综合看来,人家不比邵锦程差。

“小姨!”冯齐安开心地跑过来。小姑娘上初二了,长着和妈妈、姥姥一样的大眼睛,嘴巴像冯野,外貌吸收了父母的优点,非常漂亮。但可惜,她有一点随了她爸不是学习的料。好在邵锦程并不焦虑,给她取名“齐安”就是一家人整整齐齐、平平安安的意思,她的佛系心态延续到对孩子的教育上,从不鸡娃。

但冯野却不是,他从小学习不好,国营钢铁厂的工作是家里安排的,他父亲是厂里大领导。虽说因为有背景,进去之后工作还算顺利,但是前几年本科毕业生进厂的越来越多,他也感受到不小的压力。所以他希望自己的女儿能给他挣脸。平日里,冯野总是让邵锦程给冯齐安报补习班,孩子直到前一天才上完课。邵知言猜测,这夫妻俩大概率是为了冯齐安学习的事情吵架。

邵锦程从卧室走出来,看到邵知言素面朝天的便知道,她是专程从家里来劝架的。冯野去了书房,把客厅让给她们三个。

“怎么回事啊?”邵知言问邵锦程,“你俩不是很少吵架么,这次怎么这么严重?”

邵锦程示意邵知言去沙发那里坐,从厨房给她端了水果出来,边坐下边问:“没让爸妈知道吧?”

“没有。”邵知言摇头。

“小安,”邵锦程跟女儿说,“你回屋练琴吧,我和你小姨说说话。”

邵知言又抱了抱冯齐安,跟她说一会儿进屋找她,让她回了房间。

邵锦程叹了口气,说:“其实也没啥,就这两年,他妈催生催得太紧,我越来越不想去那边。”

“姐夫他妈想让你生二胎?”邵知言很惊讶,之前从没听邵锦程提起过。前两年她还问过邵锦程,想不想再生一个,邵锦程说没这个打算,有个女儿就够了。后来邵锦程年纪越来越大,邵知言以为她更是不会考虑了。

邵锦程无奈地点了点头:“他家里其实一直有这个想法,前几年我和你姐夫都不想,这两年,你姐夫有点松动了,再加上我快 40 岁了,再不生就真生不了了,他妈就越来越急。”

“他们也知道你快 40 了啊,”邵知言有些生气,“35 岁就是高龄产妇了,你过了年马上就 40 了,怎么能让你生孩子呢?”

邵锦程注视着邵知言,邵知言第一次从她眼睛里看到苦楚和无奈,在她印象里,她这个姐姐就是“心态好”的代名词,学生时代不要强,谁得第一她都不羡慕,上班以后更是佛系,当副科老师轻松自在,别人鸡娃,她却鼓励女儿做自己喜欢的事,支持冯齐安学大提琴、学跳舞。但此刻,她从姐姐眼里看到了疲惫。她此刻觉得,邵锦程肯定也有她的苦,只是不在人前表露。

“姐,”邵知言握她的手,“别听他们的,你的身体最重要。生孩子是你们两个人的事儿,他妈管不着。”

“老人还是想要孙子,都说东北重男轻女的思想没那么严重,但也只是相比别的地方而已,他们那代人,没几个像咱爸妈那样,真的不在乎生男生女。”

她们的爸妈是吗?邵知言不确定,虽然他们从来没有表露过,但是她总觉得如果他们不是想再要个男孩,为什么要生她呢?当年生完她没多久,邵裕隆赶上下岗潮,被买断工龄,下岗了。据说跟他请长假在家照顾孩子有关系,这很正常,就像如今公司裁员会看员工考勤情况,同等情况下,经常请假的当然就危险了。每次想到这个,邵知言就觉得是她连累了父亲,让他后来没有稳定的工作,开了个书店加文具店,比很多人过得辛苦。而且,是为了她这个女儿而不是儿子,她不知道邵裕隆真的觉得值得么?

大部分老年人骨子里就重男轻女,不然这个姐夫自身条件很差,照样婆婆轻视儿媳妇,

哎,确实很无奈,婆婆对媳妇总是审视和不满居多

008早恋的事儿,全家都知道

两姐妹又聊了一会儿,邵知言并没有劝邵锦程去婆家,她不想让姐姐“忍辱负重”,她一再强调的是身体最重要,心情也会影响身体,让她有委屈就说出来。

邵知言去找冯齐安,冯齐安正在房间里拉大提琴,给她小姨拉了一段《千与千寻》。邵知言天生五音不全,唱歌跑调,但觉得外甥女拉得特别好,夸她拉得比欧阳娜娜好听。

“怎么可能?小姨你真夸张,”冯齐安笑着,“欧阳娜娜可是伯克利的。”

“那怎么了?我就是觉得好听,兴许你将来也能上伯克利。”

邵知言觉得孩子需要鼓励和夸奖,她记得她在上学之前很少被夸奖。她从小性格内向,尤其不喜欢在陌生人面前表现。她记得张佩兰不止一次在别人面前说,她没邵锦程机灵。母亲的话深深印在她的心里,她一直觉得张佩兰更喜欢邵锦程,一直到上学之前,她都觉得自己学习肯定不如邵锦程。可是上了学之后,邵知言学霸的能力很快彰显,考试经常拿第一,老师表扬、同学羡慕,她很快成了“别人家的孩子”,她觉得张佩兰对她的态度都变了,从过去偶尔说她反应慢,变成经常在人前夸她。但是,小时候的印记无法抹去,她一直都缺乏自信,甚至有点自卑。哪怕后来得再多的第一,哪怕考上 985,哪怕在工作中经常被领导表扬,她依旧无法成为那种特别自信的人。

邵知言打量着冯齐安的房间,感叹现在的小孩可真幸福,数不清的毛绒玩具、手办、各种新奇的小玩意儿,她小的时候虽然也有很多玩具,但是和冯齐安比,肯定是相形见绌的。她看到桌上放了个相框,里面是易烊千玺,那是她送的亲笔签名照。邵知言这几年做的是直播电商运营,和一些 MCN 机构、经纪公司有联系,有时候能借工作之便帮外甥女搞点小福利。

看着易烊千玺的帅脸,她不自觉地笑了,每个少女的梦里都有个白马王子,这个和时代无关。想到这,她突然意识到,当年她就是在这个年纪跟李天昂互写情书的。

好奇心被点燃,她问冯齐安:“小安,你有喜欢的男孩么?”

“你说早恋?”冯齐安忽闪着大眼睛,“我可没有。”

“不能吧?”邵知言不放弃,“你长得这么好看,还多才多艺,肯定有男生追你。”

邵知言本来想套话的,没想到被反将一军。冯齐安说:“我听说你早恋,你初恋男友叫李天昂。”

“你怎么知道的?”邵知言吃惊地问。

冯齐安有点小得意,笑着说:“姥姥和我妈聊天的时候,我听到的。姥姥说你很听话,初中的时候让你不要早恋,你高中的时候就没再早恋了。她还说你和李天昂大学的时候在一起了,她和姥爷不同意,你大二的时候还骗他们说分手了,但你俩一直在一起,后来才分开。”

邵知言是真没想到,她居然知道这么多。当时张佩兰和邵裕隆一唱一和地教育了她,她虽然没有分手,但是心里很不好受。就像冯齐安说的,张佩兰一直说她“听话”,她的确很想听话,想做妈妈眼里的好孩子,所以她不止是努力学习,在别的方面也不想出错。甚至从小到大,她从没主动要过零花钱,即使看到别的同学买零食,她也想买,但她还是会忍住。但她是真的喜欢李天昂,既不想分手也不想让父母失望,她选择了撒谎。

邵知言看着冯齐安:“她们还说什么了?”

冯齐安想了想,说:“姥姥还说,李天昂生意做得不错,要是当时她支持你们在一起,你兴许就不会分手了,要是能回来和李天昂结婚,生活会很安稳。”

邵知言沉默了,她从来没想过,张佩兰居然会这么想。她在后悔吗?那她昨天晚上为什么不说呢?邵知言现在才明白,张佩兰让她考虑李天昂,并不仅仅是觉得她年纪大了,应该降低标准,而是考虑到她曾经真的喜欢李天昂。她说的“你俩知根知底”,其实是这个意思。

邵知言在邵锦程家里吃了午饭,邵锦程本来就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冯野服了软,邵知言又劝了半天,她的气也消了,决定下午去婆家。

冯野打听邵知言有没有男朋友,说是如果能回来发展,他倒是可以给她介绍,单位里有几个家庭条件不错的男的,有一个跟她同岁,还有两个比她小个两三岁。邵知言让姐夫别操心了,把话题转移到冯齐安身上,夸她外甥女拉琴拉得好。

“拉琴是个爱好,”冯野随意地夹了口菜,“还是得把学习成绩搞上去。”

邵知言看向邵锦程,邵锦程说:“成绩中等偏上,我觉得挺好了,我知足。”

冯野看向邵知言,像是寻求同盟支持:“现在这个成绩,能不能上高中都不一定,要是去了职高,你说说,愁人不?”

“姐夫,现在学历都贬值了,以后大学毕业生一大堆,还真不如学门技术。”

冯野寻求支持失败,但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学历再怎么贬值,人家招聘选人的时候还是从高往低选,怎么也不可能倒过来。”

邵知言觉得冯野变得尖锐了,不像他平时一贯温和的样子,可能确实太在意孩子学习这件事了吧。她不想争辩,但是看向冯齐安,只见她脸拉得老长。邵锦程前阵子跟她说过,冯齐安进入青春期了,开始变得叛逆,不怎么爱理他们,有时候说多了,冯齐安就生气挂脸,甚至顶嘴,大人说一句,她就顶一句。

邵知言知道,类似的话冯野肯定跟冯齐安讲过无数遍。犹豫之下,她还是决定再劝劝:“姐夫,我算学习好的吧,你看看我现在,北漂一个,要房没房,要车没车,小安这一代不一样,你们家也不差钱,让她干点喜欢的,别太逼她了。”

“小言,”冯野放下筷子,“那你说句心里话,你是喜欢在北京当白领,还是羡慕县里那些人?他们就在这么巴掌大的地方,一天天接触的就那么几个人。你觉得哪个好?”

邵知言不说话了,去更大的地方是她从小的梦想。小时候了解大城市的唯一途径就是看电视,她当时最喜欢电视剧里的上海,灯红酒绿、繁华无比,看上去充满了生机,用两个字概况就是“精彩”,这是小县城没有的。对外面世界的向往渐渐让她生出一个根深蒂固的信念她长大了一定会去大城市,她不可能留在县城里。但是,从什么时候起她觉得累了呢?是 996 的无限循环,是看不到尽头的工作,是职场的内耗和不公。刚工作的时候,以为只要肯努力就会有好的结果,干得时间越长越明白,在职场这个巨大的草台班子,抱对大腿才是最重要的。她累了,开始设想另一种生活:回到小地方是不是压力更小,更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