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亦琦忽然坐直身子,琥珀色的瞳孔映着烛火明灭:"你不是曾经很好奇以我的出身为何会医术,会有学识,回吹笛,会做画吗?”
“你现在愿意告诉我了?”
“那你可要好好准备一下,我怕我说出来会吓到你。”
萧翌勾唇一拉,张亦琦再次躺在他身边,“你说说看,怎么才能吓到我。”
"倘若某天醒来,你置身于一千年前的春秋战国,举目皆是陌生,会是什么滋味?"张亦琦的声音轻得像飘在烛烟里。
"一千年前?"萧翌重复着这个荒诞的想法,喉间滚动出不确定的回答,"不敢想象。"
"我也从未想过。"她轻笑一声,却带着酸涩的颤音,"直到有一天我来到了这里。"
萧翌俊眉微微一皱“什么意思?”
张亦琦阖上双眼,睫毛在脸颊投下细碎的阴影,深吸一口气后,声音像是从遥远的时空传来:"我本是一千五百年以后的人,自幼立志学医,寒窗苦读数十载终得医学博士之位。即便这样,仍不改勤勉。那年大寒,天地仿若被冰雪凝固,我在深夜送走最后一位病患,腹中饥饿难忍,匆匆买了个饭团,打算边吃边继续研习医书。"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语气中带着一丝战栗:"就在那时,一辆比疾风还迅猛、比城楼还庞大的钢铁怪物呼啸而来,我甚至来不及反应,黑暗便将我吞噬。再睁眼时,已是齐朝张铁匠家的女儿。"
萧翌怔怔地望着她。张亦琦睁开眼,目光中满是怅惘:"刚醒来那段日子,我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回家。玉门关是我最后的记忆,所以我不顾一切地想要回到那里,仿佛只要穿过那道关隘,就能回到原来的世界。"
"直到真正站在玉门关下,望着苍茫的戈壁,我才猛然想起那个在千年后的我,早已香消玉殒。原来命运早在我被卷入时空漩涡的那一刻,就彻底改变了方向。"她的声音渐渐低沉,眼中泛起一层薄雾,"我终究是回不去了。"
她看向萧翌“我不能把张氏夫妇与我记忆中的父母重叠起来,我心里很难接受。我在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亲人了,我就像那无根的浮萍,漂在不属于自己的人间。”
说道这里,张亦琦还是没忍住红了眼眶,是她弄丢了她的至亲,抛下了他们,孤独地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而她的父母也在另一个时空痛苦地活着。
萧翌把人地揽入怀中,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安慰道“没关系,有我在,我会一直都在的。”
张亦琦像是一个独行者,在这陌生的时空里飘荡了许久,终于被一只温柔的手牵住,她埋头在他怀里哭了好久,直到失去力气,渐渐睡去。
寒月斜挂城楼,冷辉透过衙署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碎影。周墨攥着案头未批完的公文,陷入沉思。远处传来铁链拖拽地面的刺耳声响,混着衙役呵斥,如锋利刀刃划破寂静。他抬眼望去,只见吴县令披头散发被衙役架着踉跄而行,官袍下摆沾满泥浆,往日颐指气使的面容此刻扭曲成灰败的惨白;紧随其后的刘仁富被锁着沉重枷锁,臃肿身躯在夜风里瑟瑟发抖,像条被抽了脊梁的癞皮狗,被押解入大理寺牢车时,绝望的哀嚎惊飞了檐下夜枭。
这些曾让他焦头烂额的人物,那些他耗尽精力周旋、数次碰壁仍无法撼动分毫的权贵,竟在广陵王一纸令下的短短几个时辰内,便如风中残烛般轻易熄灭。周墨踉跄着扶住案几,指尖触到砚台边缘的冰凉,才惊觉掌心已沁满冷汗。寒窗苦读十载,他从穷乡僻壤一路考中举人,却在踏入官场后,被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死死钳制。
此刻,月光掠过衙署匾额上“明镜高悬”四个褪色大字,恍如讽刺。周墨倚着朱漆廊柱,望着远去的囚车扬起的尘土,终于明白自己耗尽心血堆砌的学识与抱负,在权贵翻云覆雨的手掌间,不过是轻飘飘的尘埃。夜风卷起他单薄的衣袍,在空旷的衙署庭院里,竟显得如此孤寂而渺小。
螭谋龙隐(三)
晨雾未散时,檐下的鸟雀将沉睡的张亦琦唤醒。她缓缓睁开双眼,眼睑因水肿而沉重,映在铜镜里,竟肿得如同两枚饱满的核桃。守在床边的萧翌见此情景,即便心里疼惜,仍忍不住轻颤肩头,轻笑了出来
张亦琦赌气别过脸去,耳畔传来萧翌敛去笑意的温声:"是我不对,不该笑你。"他目光掠过她泛红的眼睑,正色问道:"今日的坐诊还去吗?这般模样,可要想好如何与病人解释?"
她忽然转过身来,眼神里藏着忐忑与不安:"你当真不怕?不觉得我死而复生像个怪物?"
萧翌指尖轻轻刮过她发烫的脸颊,语调里满是温柔:"哪有这般招人喜欢的怪物?"见她仍不言语,他将她微凉的手拢进掌心,目光灼灼如星子:"那场意外于你是坠入永夜的深渊,于我却是久旱甘霖的机缘。我爱的不仅仅是眼前的躯体,更是你这跨越千年而来的灵魂。"窗外的晨光漫进来,为他的轮廓镀上金边,"今生有你相伴已是万幸,若真有来世,哪怕再等上一千五百年,我也要循着时光找到你。"
张亦琦将温热的帕子覆在眼上,热气氤氲间,足足敷了一个时辰,方才消去些许肿胀。可与病患约好的坐诊时间已至,她只得匆匆收拾,返回医馆。
诊室内,患者接踵而至。张亦琦机械地为众人问诊开方,不知过了多久,连意识都变得麻木。她垂着头,嗓音沙哑地喊道:“下一位。”
“张姑娘。”
这声呼唤让她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珠帘外,杜娇妤一袭素衣,形容憔悴。自她随陆珩回京后,两人便再无交集。
“可是哪里不舒服?”话音未落,杜娇妤已红了眼眶,泪水夺眶而出。
眼见日头已至中天,候诊的人群散尽,张亦琦连忙搀着她往院中走去。在一处石凳前坐下,她轻声问道:“究竟发生何事?”
杜娇妤平复心绪,哽咽道:“回京后,陆大哥将我安置在永宁坊的宅子里,还派了人伺候。起初我满心欢喜,直到昨日,李太师的孙女找上门来,大闹一场,我才知道……原来陆大哥的未婚妻是李姑娘,而我,不过是他养在外面的人。”说到这里,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泣不成声。
这些事,张亦琦早有预感,可听闻真相时,仍忍不住一声叹息。
“张姑娘,我找不到陆大哥了,实在走投无路,才来求你……”杜娇妤泪眼婆娑,紧紧攥着她的衣袖。
“你想找陆公子?为何不在宅中守候?”张亦琦疑惑道。见对方沉默不语,她心下了然,“是那李小姐将你赶了出来?”
杜娇妤低下头,无声的泪水滴落在衣襟上,已然是默认的回答。
这时,何云天端着茶水走来,叹息道:“那李家小姐我略有耳闻,她祖父是三朝元老,父兄也在朝中身居要职,平日里骄横得很。”
张亦琦挑眉:“你如何得知?”
何云天解释道:“姑母是妇科圣手,京中许多贵女经血不调都是请她入府看诊,李家小姐便是其中之一。据说她还讲了门好亲事,要许给陆国公家独子呢。”
张亦琦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只觉造化弄人。命运的轨迹,竟在这寥寥数语间,将所有的秘密与无奈,都摊在了眼前。
午膳过后,广陵王府的马车已静静停驻在医馆门前。张亦琦迅速配好药,旋即登车前往王府。
文景帝身边的人执行刑罚时,到底还是留了分寸,再加上及时用药,待张亦琦赶到,萧翌已然能强撑着起身,在软垫上安坐。
见她到来,桌上才开始陆陆续续摆上佳肴。张亦琦心中一动,原来他竟饿着肚子,只为等自己。
她笑意盈盈地挨着他坐下,伸手挽住他的胳膊,娇嗔道:“可惜我已经吃过饭啦。”
萧翌亲昵地刮了刮她的鼻尖,语气霸道:“我可不管,今日你定要在此好好陪着我。”
王府的厨子原是从宫中带来的御厨,手艺精湛绝伦。张亦琦倚在萧翌肩头,任由他时不时夹来美味菜肴,轻轻喂入自己口中,满室尽是温柔缱绻。
“今日杜娇妤来找我了。”张亦琦突然开口。
“她找你?所为何事?”萧翌微微挑眉,好奇问道。
张亦琦随即将李小姐的事情一一说了出来,末了,她抬眸看向萧翌:“你可知陆公子去了何处?”
“自然知晓。”萧翌说着,又夹了一块鲜嫩的肉喂给她,“我派他去接应叶敬了,叶敬不日即将返京,有些事宜确实需要提前谋划。”
“那等他回来,误会是不是就能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