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丫鬟是崔志远一行人初到扬州时,崔志远特意买来伺候长宁和宋婉瑜的,所以并不知晓他们的真实身份。
长宁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宋婉瑜,只能坐到她身边。宋婉瑜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委屈与难过,趴在长宁身上,放声哭了起来。
“婉瑜,你要想开些。”长宁轻轻拍着她颤抖的背脊,试图劝解,“我们皇家的男人大多如此。你瞧,我父皇对我母后那是真爱吧,可他还是宠幸了我阿娘,才有了我。皇帝哥哥也是,除了你姐姐,后宫还有那么多贵妃、美人。二哥哥是广陵亲王,将来肯定会有侧妃、美姬。若想成为广陵王妃,这些事就得学着接受。”
宋婉瑜抽泣着反驳:“可是,可是,殿下真的不是这样的人。”
“那或许是这个花魁长得实在太好看了。”长宁继续没头没脑地安慰着,“明天我们就去找张亦琦,把那个花魁叫来好好教训一番,让她清楚明白,你才是未来的广陵王妃!”
宋婉瑜满脸泪痕,恰似雨后被风雨肆虐过的海棠,楚楚可怜,惹人怜惜 。
此刻,西厢碧纱橱内,张亦琦直直地盯着帐顶的团蝠纹,眼神空洞而又迷茫。手背上,药膏的清冽气息与萧翌残留的沉水香相互交织,仿佛织就了一张无形的蛛网,将她困在其中。窗外,竹影摇曳,在月光的映照下,犹如鬼手轻轻叩击着窗棂。她突然将滚烫的面颊深深埋进冰丝枕中,可那急促的心跳声却愈发剧烈,震得耳膜生疼。
萧翌在张亦琦房间并未久留,待她上完药后,便施展轻功翻窗离去。此后,在更漏的滴答声里,张亦琦满心烦躁,原本数羊的她,不知不觉间开始数起萧翌翻窗时衣袂划破空气的次数。当数到第三十七次时,她终于再也按捺不住,一脚踹开锦被坐起身来,此时,月光恰好轻柔地洒落在枕边。
张亦琦满心疑惑,暗自思忖,这个广陵王到底是何用意?为何突然开始对她这般亲昵?她可以肯定,萧翌就是在有意勾引她。一次或许是巧合,两次可能是意外,可三次及以上,那必然是故意为之。更要命的是,自己竟然并不排斥这种举动。张亦琦心里清楚,她平日里是那种时刻与他人保持社交距离、生人勿近的性格,同性之间都难以有太过亲密的举动,更何况是异性。难道自己竟对萧翌动了情?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她便被自己这惊世骇俗的想法吓了一跳。不,这绝无可能。尽管面对萧翌时,她确实会心跳变快,但仔细回想,每次都是被他撩拨所致。之所以会有这般反应,不过是因为萧翌生得太过俊美,实打实的美男子。倘若换作一张普通面容,这般行为就成了油腻之举,甚至堪称性骚扰。可萧翌向来高高在上,性格又极为清冷,怎么会突然来撩拨自己?喜欢自己?这更是天方夜谭。萧翌可是亲口说过,她不过是区区铁匠之女,根本不配成为他的广陵王妃。张亦琦的脑海中开始仔细复盘与萧翌相处的点点滴滴,她愈发笃定,萧翌是在受伤之后才渐渐开始对她施展这般手段。如此一来,萧翌的动机便昭然若揭,他这是在使用美男计,企图利用自己为他效力。最典型的一次,便是在同庆楼,自己被他巧妙利用,出面教训了那两个挑事的书生,当时她竟还沾沾自喜,如今想来,简直愚蠢至极,完全是被人卖了还在帮着数钱。还有今晚,萧翌故技重施,利用自己与他逢场作戏。张亦琦越想越懊恼,满心自责,怪只怪自己太过能干了,自从有了那枚行令之后,她便发誓绝不因些许利益而折腰。萧翌深知金钱无法打动她,所以便使出这美男计,妄图用他的容貌来迷惑自己,好让自己继续心甘情愿地为他卖命。自己可真是糊涂啊,竟被他的美色迷了心智。
想清楚这一切后,张亦琦越琢磨越生气,说不定此刻萧翌正躲在某个黑暗的角落,暗自嘲笑自己的愚蠢。不行,自己必须及时止损,从今往后,一定要与萧翌保持距离,绝不能再主动凑上去找活干,就当是吃一堑长一智。
不知不觉,晨曦悄然刺破窗纸。张亦琦正沉浸在思绪之中,突然被一阵猛烈的砸门声惊得从榻上滚落。她手忙脚乱地扯过一件青布衫,胡乱裹住单薄的单衣,赤着脚踩在青砖上,瞬间,一股彻骨的寒气顺着脚心直往上窜。“谁啊?”她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伸手拉开门闩。
只见长宁满脸怒容,眉峰倒竖,眸底仿佛燃烧着熊熊怒火,满头金钗随着她急促的呼吸剧烈晃动。“人呢!”她大声质问道。原来,她的小丫头一大早便瞧见萧翌已经起床,正在院子里练武,这才让她有了这般底气,如此气势汹汹地前来问罪。
“什么……”张亦琦还未反应过来,长宁便径直朝着内室冲去。紫檀衣架上,一件银红肚兜静静垂落,鸳鸯戏水的金线在晨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绣被下,隆起的身形显然未着寸缕,帐中弥漫着麝香与女儿体香混合的暧昧气息。
“二哥竟这般荒唐!”长宁怒不可遏,猛地攥紧被角,就要将绣被掀开。就在这时,忽听得珠帘清脆作响,沈冰洁大步走了进来,朗声道:“殿下问,张姑娘可要帮忙?”
长宁的手瞬间僵在半空,指甲不自觉地掐进掌心。她愣了片刻,忽地甩袖转身,孔雀蓝披帛一扫,将案上的药碗打翻在地,褐色的药汁淋漓四溅,洒了一地。原本满腔的怒火与质问,瞬间如被泼了冷水,偃旗息鼓。她恶狠狠地瞪了张亦琦和沈冰洁一眼,转身快步离去。
等长宁的身影远去,张亦琦连忙焦急地问道:“殿下真的叫你来的?”
“徐福传话,杜姑娘若清醒便问话。”沈冰洁目光平静地掠过纱帐,看向榻上那个青丝凌乱的人。
张亦琦赶忙解释:“她昨晚发热了。”
昨夜,张亦琦被气得辗转难眠,不知到了深夜何时,她突然听到内卧传来一阵哼哼唧唧的声音。她以为是杜娇妤伤口疼痛,便起身前去查看。没想到,杜娇妤额头滚烫,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湿透。也不知玉香楼在她衣服上做了什么手脚,尤其是贴身里衣,她浑身湿透后,竟散发出一股奇异而浓烈的香味,熏得人头晕目眩。张亦琦本想开窗通风,可又担心杜娇妤着凉,无奈之下,只得先帮她把衣服全部脱掉,简单擦拭了一下身子,盖好被子后,才返回自己的床铺休息。
沈冰洁走近床榻,问道:“她醒了吗?”
张亦琦看了一眼床上的杜娇妤,面露不忍:“她昨天晚上才受了这么重的伤,就一定要现在问吗?”
“殿下不喜耽误时间。”沈冰洁丢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房间。
张亦琦满脸无奈,轻叹一声道:“你也听到了,还是我先帮你穿衣服吧。” 杜娇妤缓缓睁开双眼,眸中还带着几分刚苏醒时的迷离。
张亦琦终究没给杜娇妤穿上从玉香楼带出的衣物。她俩身材相仿,张亦琦便从包袱里找出那件在玉门关与崔致远逛街时,崔致远给她买的衣服。
萧翌身着玄色箭袖,袖口沾染着清晨的露珠,仿若暗夜中悄然降临的神祇。瞧见张亦琦独自从回廊转出,他剑眉微微一挑,眼眸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她人呢?”
如今的张亦琦对萧翌已心生警惕,不假思索便开口抱怨:“殿下,她昨晚受了那么重的伤,能勉强坐起来就很不错了,您还指望她自己走过来?这要求实在太高了吧。”
待张亦琦抱怨完,萧翌不禁失笑,那笑容在晨光下竟添了几分温和,让人几乎忘了他平日里的冷峻。他转身对许临书吩咐道:“临书,你即刻叫上陆珩,去查一查田崇文在扬州的政绩、扬州百姓对他的评价,还有他在扬州的所有住址。”
“现在?”许临书满脸不解,下意识地反问。
“对,就现在。”萧翌语气笃定,不容置疑。
萧翌随张亦琦一同回房,张亦琦忍不住猜测:“您这是要把陆公子支开,好审问杜姑娘?” 昨晚张亦琦给萧翌上药时,便将陆珩和杜娇妤旧时相识的事告诉了他。
“去年皇兄要赐婚陆珩和嘉云县主,陆珩以心中有人为由婉拒了,想必这人就是杜小姐了。”萧翌微微眯起眼,眼中闪过一丝洞悉一切的光芒。
此时,杜娇妤靠坐在矮塌上,直到这一刻,她才得以看清昨日买下自己的男人。
萧翌摆袍坐下,动作优雅而从容,青瓷盏底与桌面磕碰,发出清脆声响。玄色蟒纹袖口轻轻掠过染血的认罪书,他吐字如掷冰棱,每一个字都仿佛裹挟着彻骨寒意:“杜远德,剑南道黔州云岭县人,文景元年进士,后任黔州云岭县丞、县令,文景七年任黔州司马,文景十二年任扬州长史,文景十五年仍为扬州刺史。文景二十一年,因贪墨赈灾白银,被革职查办,其独女没入贱籍。不久前,杜远德在景城狱中写下血书承认罪行,畏罪自杀了。”
听到父亲畏罪自杀的消息,杜娇妤耳畔仿若响起一阵嗡鸣,情绪瞬间失控,激动地嘶吼道:“不可能!我爹不可能畏罪自杀!他是被冤枉的,你骗我!” 那声嘶力竭的呼喊撞在萧翌冷玉般的面容上,犹如石沉大海,激不起一丝波澜。她膝窝一软,直直栽向青砖地,发间银簪与地面碰撞,磕出一声凄厉长鸣。
张亦琦扶住她肩头时,摸到一片黏腻冷汗。抬眼望去,只见萧翌正用绢帕慢条斯理地擦拭指尖,仿佛方才抛出的不是一条人命,而仅仅是拂去了清晨的一滴露珠。这阵子她与萧翌之间关系微妙,以至于她险些忘了,萧翌本就是个冷心冷肺之人,竟这般直白、不加修饰地说出如此伤人的话语。
杜娇妤甚至忘却了身上的伤痛,挣扎着要站起来跑出去,可身体的剧痛瞬间将她拽回现实,她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萧翌就那么冷漠地、高高在上地瞧着她,仿若她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沈冰洁以及徐福和叶临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像是对这个场景早已熟视无睹。
张亦琦将杜娇妤扶到塌上,看着情绪已然崩溃的她,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安慰。
萧翌漫不经心地喝了口热茶,仿若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小插曲,继续说道:“既然杜远德自己认罪了,又自戕伏法,那本案已经是板上钉钉了。本王想知道的是……”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卖了个关子,“那十万两赈灾银去哪里了?”
杜娇妤啜泣着反驳:“没有找到这十万两,你们永远都不能定案,判定我爹贪墨!”
“三百具饿殍躺在扬州官道时,朝廷便不在乎再多具白骨。”萧翌忽然起身,蟒纹在晨光中泛起鳞片似的冷光,仿若一条蛰伏已久、即将择人而噬的巨蟒,“但十万雪花银……” 他指尖叩响案上户部密档,声音冰冷刺骨,“够买二十条杜远德的命。”
杜娇妤的手无力地垂下,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仿若所有的希望都在这一刻破灭。
张亦琦看着这一切,心中愈发笃定,萧翌真的还是那个冷心冷肺的萧翌,他说的不在乎,是真的不在乎。
杜娇妤的啜泣突然转为冷笑,那笑声里满是绝望与嘲讽。她染着丹蔻的指甲抠进张亦琦小臂,恍如濒死的鹤死死抓住最后一块浮冰:“原来我爹的血书……” 泪珠滚过胭脂狼藉的面颊,“抵不过白银落地听个响?”
萧翌眼底终于掠过一丝餍足之色,仿若一只终于捕获猎物的猛兽。他推开雕花窗,惊起檐下白鸽扑棱棱乱飞:“杜小姐看的很通透。玉香楼的生活不太好过吧,只要你能说出十万两白银的下落,本王定会让你摆脱贱籍,换个身份重新生活。”
青砖墙在杜娇妤充血的眼瞳里急速放大。“爹啊,你听见没有,你用命留下的那些东西没有用,没有用。” 说罢,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推开张亦琦,就要向墙上撞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如闪电般闪了进来,牢牢地抱住杜娇妤。陆珩抬眼,语气急迫:“承佑!一定要用这种方式吗?”
萧翌揉了揉眉,满脸不悦:“何临书怎么这么不中用,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此时的陆珩,已将杜娇妤紧紧护在怀中,不允许任何人再接近她分毫。
珏锁千机(一)
春日的湖面波光粼粼,细碎的金光在涟漪间跳跃闪烁,好似无数灵动的精灵在嬉戏。湖边的长椅上,张亦琦慵懒地躺着晒太阳,一本翻开的书扣在脸上,为她挡住了那有些刺眼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