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阳谋(一)
西侧,阿史力的大营。
浑邪王的牛皮大帐内,气氛凝重得如同冰封。牛油灯盏的火苗稳定地燃烧着,驱散了帐外的严寒,却驱不散帐内那无形的冰冷压力。
阿史力端坐在铺着完整狼皮的胡床上,身姿挺拔如苍松。他并未披甲,只穿着一身深褐色的突厥贵族常服,面容沉静,眼神深邃如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桌案上跳动的灯火。他手中把玩着一柄镶嵌着黑曜石的精致匕首,锋刃在灯光下偶尔闪过一道幽冷的弧光。帐内只有几名最核心的心腹将领垂手肃立,每个人的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帐外,风雪呼啸,隐隐传来东面那震耳欲聋、此起彼伏的喊杀声、爆炸声和濒死的惨嚎。那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遥远,却又带着令人心悸的穿透力,不断撩拨着帐内将领紧绷的神经。
一名斥候掀开厚重的门帘,带着一身寒气快步而入,单膝跪地,声音急促却清晰:“报!浑邪王!金狼大帐确认被破,阿塔木可汗…首级被广陵王萧翌斩下示众!阿史那莫与阿那德两方人马正在其营区附近混战,死伤惨重!其部众溃散!另…另有齐人使者,先后出入阿史那莫与阿那德营帐!”
帐内一片死寂。将领们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眼神中交织着震惊、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阿塔木真的死了!而且是如此屈辱地被斩首!王庭彻底完了!那几个兄弟更是废物,大敌当前,竟还在自相残杀!更可怕的是,齐人竟然在如此混乱中精准地介入了突厥诸王间的内斗!
阿史力把玩匕首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仿佛斥候禀报的只是寻常的天气变化。直到斥候提到那个“齐人使者”,他深邃的眼眸深处,才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如同冰湖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瞬间又归于沉寂。
“知道了。再探。”阿史力的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任何情绪。
斥候应声退下。
帐内重新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一名满脸虬髯的悍将终于按捺不住,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因压抑的愤怒而微微发颤:“浑邪王!王庭已破!可汗蒙难!那几个蠢货死不足惜!但齐人如此猖狂,在我突厥圣地烧杀抢掠,更行此离间分化之计!我们…我们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吗?末将请命,率部出击!定要将那齐将萧翌碎尸万段,以祭奠可汗在天之灵!”
“是啊!浑邪王!出兵吧!” “不能任由齐狗如此践踏!” 其他几名将领也纷纷附和,群情激愤。
阿史力抬起眼皮,那平静无波的目光扫过请战的将领。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洞悉一切的力量,让将领们沸腾的热血瞬间冷却了几分。
“祭奠可汗?”阿史力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近乎于无的、冰冷到极致的弧度,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嘲讽,“还是…去给阿史那莫或者阿那德那两个蠢货当刀使?” 他的声音依旧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入每个将领的耳中,“齐军锋锐正盛,陆珩主力已破营而入。那几个蠢货为了活命和那点可笑的‘封王’许诺,早已倒戈,正与齐军夹击自己的兄弟!你们此时冲过去,是去杀齐军?还是去杀我们‘归顺’了大齐的左贤王?抑或是…被齐军和那几个蠢货的残兵一起围攻?”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抚过匕首冰冷的刃口,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语气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漠然:“让他们杀。让他们争。流干最后一滴血,耗光最后一点力气。父涵的血脉…太庞杂了。这草原的狼王之位,需要的是最锋利、最冷酷的牙齿,而不是一群只知道内斗撕咬的鬣狗。齐人…替我们清理门户,省了我们不少力气,不是么?”
将领们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哑口无言。他们看着阿史力那张在灯火下半明半暗、如同石刻般的侧脸,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他们终于明白了浑邪王按兵不动的真正用意借齐人之刀,斩尽通往汗位的一切荆棘!无论是阿塔木,还是那几个不成器的兄弟!这份冷酷与隐忍,让他们在敬畏的同时,也感到了深深的战栗。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亲卫压抑的呵斥声。帐帘猛地被掀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和风雪猛地灌了进来!
一个浑身浴血、皮甲破碎的突厥将领踉跄着冲了进来,他头盔早已不知去向,头发被血污黏在脸上,一条手臂无力地耷拉着,显然受了重伤。他一进帐,那双布满血丝、充满绝望和最后一丝疯狂的眼睛就死死锁定了端坐的阿史力,嘶声咆哮,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
“阿史力!浑邪王!你为何见死不救!你的亲兄弟!王庭在流血!突厥的根基在崩塌!你却在这里稳坐如山!你…你才是最大的叛逆!你比齐人更可恨!你…”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阿史力身边一名心腹将领已经闪电般拔刀,冰冷的刀锋精准地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只需轻轻一送,便能让他永远闭嘴。
帐内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阿史力身上。
阿史力终于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匕首。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那名重伤将领怨毒绝望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笼罩住那名将领。
“你说得对。”阿史力的声音依旧低沉平缓,却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冰冷威严,“王庭在流血。但流的,是那几个蠢货儿子的血,突厥需要的不是哭嚎和指责,而是…新的太阳,新的狼王。”
他向前迈了一步,那无形的压力让重伤将领几乎窒息,架在脖子上的刀锋压得更紧,一丝血线渗出。
“而你,”阿史力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穿对方,“用你的血,来为这新生…祭旗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名心腹将领手腕猛地发力!
“噗嗤!”
血光迸溅!一颗带着无尽愤怒和绝望的头颅滚落在地毯上,眼睛兀自圆瞪着,空洞地望着帐顶。
阿史力那柄镶嵌黑曜石的匕首,无声地滑落在染血的狼皮上。他看也没看那颗滚落脚边、兀自圆睁着不甘与怨毒的头颅,仿佛拂去一粒微尘。帐内死寂,唯有牛油灯芯爆裂的轻响,和帐外愈发凄厉的风雪嘶吼。将领们垂手肃立,呼吸凝滞,脸上最后一丝因同胞相残而起的悲愤,已被左贤王那冰锥般的话语彻底冻结,化为纯粹的、对绝对力量的敬畏。
“传令各部,整军。”阿史力的声音低沉,穿透死寂,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冰面上,“目标,王庭中央。清场。”
“清场”二字落下,如同解开了一道无形的封印。压抑了整夜的战意,如同被点燃的猛火油,在阿史力麾下这支养精蓄锐、纪律森严的铁军中轰然爆发!
“呜呜呜!”
苍凉雄浑的号角声撕裂风雪,不再是示警或集结,而是冰冷无情的杀戮宣告!
营盘西侧坚固的栅栏轰然洞开!早已按捺不住的铁骑洪流倾泻而出!不同于陆珩主力大军那排山倒海、碾碎一切的狂暴推进,阿史力的军队更像是一股冰冷、精准、高效的钢铁寒流。他们沉默着,只有马蹄踏碎冻土的闷响和铁甲摩擦的铿锵汇成一片低沉的死亡轰鸣。队列整齐划一,刀锋在雪光与远处火光映照下,反射出森然的寒芒。
这支生力军甫一投入战场,立刻展现出令人胆寒的战斗力与冷酷的目标性。他们并不与正与陆珩大军激烈绞杀的突厥溃兵纠缠,也绝不靠近那几个王子自相残杀的血腥漩涡。他们的目标明确得可怕所有挡在通往王庭中央道路上的人,无论是惊慌奔逃的普通突厥士兵,还是试图组织抵抗的小股贵族亲卫,抑或是杀红了眼、不分敌我乱砍的王子残部!
“噗嗤!噗嗤!”
“啊!”
冰冷的刀锋精准地切入皮甲、割开喉咙,战马无情地撞飞、践踏阻挡的身影。没有多余的怒吼,没有战前的挑衅,只有沉默的杀戮和效率极高的推进。阿史力的骑兵如同巨大的梳篦,所过之处,只留下一条由倒伏尸体和染红积雪铺就的“干净”通道。
王庭中央,昔日象征权力巅峰的金狼大帐废墟附近。萧翌勒马立于一处稍高的雪坡之上,玄甲披风在风中翻卷。他冷峻的目光如同盘旋在高空的鹰隼,俯瞰着下方沸腾的炼狱。陆珩的大军如同巨大的磨盘,正有条不紊地碾碎着突厥王庭最后的抵抗意志,喊杀声震耳欲聋。而更近处,阿史那莫和阿那德两股残兵,在齐军刻意的“引导”和许临书种下的猜忌毒种作用下,依旧在疯狂地互相撕咬,每一次碰撞都溅起更高的血浪,如同两头濒死的困兽在做最后的搏杀。
混乱,杀戮,崩溃……一切似乎都在按照他预设的那般上演。然而,萧翌的眉头却越拧越紧。那片被他刻意忽略却又无时无刻不在牵动心神的西侧营盘方向,终于传来了异动!那整齐划一、沉默推进的黑色洪流,那精准高效、冷酷无情的杀戮方式,如同投入沸油中的冰块,瞬间让萧翌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一下,随即又被一股冰冷的战意点燃!
来了!阿史力!他果然来了!不是来救援,而是来……收割!
萧翌猛地攥紧缰绳,他看到了阿史力大军那令人心悸的推进速度和目标性直指王庭心脏!这头蛰伏的恶狼,终于等到了所有猎物都筋疲力尽、伤痕累累的时刻,才亮出它最锋利的獠牙!
“好算计!”萧翌的薄唇无声地开合,齿缝间迸出冰冷的寒意,眼神却锐利如出鞘的绝世名剑。他猛地转头,对身边亲卫厉喝:“发信号!让陆珩将军压住东、北两翼溃兵!所有玄甲骑,随我截住西面之敌!”
几乎同时,下方混乱的战团中。
许临书刚刚险之又险地避过一道从斜刺里劈来的弯刀,那刀锋擦着他的衣服下摆掠过,带起一股腥风。他座下的河西马不安地嘶鸣着。他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血点,目光越过混乱的人头,也看到了那股沉默而致命的黑色铁流正以惊人的速度向中央区域碾压过来!
一股巨大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他。他认出了那面在队伍最前方隐约可见的、绣着苍狼啸月图案的旗帜浑邪王阿史力的王旗!他瞬间明白了萧翌将军那“火候到了”背后真正的杀机和阿史力此刻出兵的意图!这哪里是来平乱,分明是来摘取最后的胜利果实,要将所有碍眼的存在,包括他们这些“盟友”,一并清扫干净!
“大王子!”许临书猛地扭头,对着不远处正挥刀砍翻一个二王子亲卫、状若疯虎的阿史那莫厉声高喊,声音灌注了全部内力,穿透嘈杂的战场,“看西面!阿史力!他来了!他要杀光我们所有人,自己做可汗!快!合兵一处!只有挡住他,你才有活路!才有汗位!”
阿史那莫正杀得性起,闻言猛地回头。当他看到那面越来越近的苍狼王旗,看到那支沉默推进、沿途将一切阻挡都化为尸骸的黑色军队时,他那被杀戮和野心烧红的眼睛,终于被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浇灭了!
那不是他熟悉的突厥军队!那是来自地狱的使者!阿史力!那个他一直忌惮、甚至有些畏惧的兄弟!他果然一直在等这一刻!
“阿史力!你这头恶狼!”阿史那莫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恐惧瞬间化为更深的疯狂,“想捡便宜?做梦!勇士们!随我杀!先宰了阿史力!”他猛地调转刀锋,不再理会近在咫尺的二王子残兵,带着身边仅存的、同样被恐惧刺激得双眼血红的亲卫,如同被逼到绝境的狼群,嚎叫着扑向那迎面压来的黑色铁流!
几乎是本能,同样看到阿史力大军压境的阿那德残部,也在这灭顶的威胁面前,暂时放下了与大哥的血仇。几个幸存的贵族嘶喊着,裹挟着混乱的士兵,也下意识地跟随着阿史那莫冲锋的方向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