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马冰河(十)

风雪愈发暴虐,天地间只剩下一片混沌的灰白与刺耳的呼啸。金狼大帐前,萧翌的身影在冲天火光的映衬下,宛如一尊自炼狱归来的修罗神像。他左手提着阿塔木那颗须发贲张、双目圆瞪、血水仍在滴滴答答渗入雪地的头颅,右手长剑斜指地面,剑尖上的最后一滴浓稠血珠终于承受不住重量,“嗒”地一声坠落,在洁白的雪毯上砸开一朵小小的、刺目的红梅。

那声宣告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每一个混乱奔逃、嘶吼拼杀的突厥士兵心头。

“可汗授首,阿塔木伏诛!”

喧嚣的战场骤然陷入一种诡异的窒息。无数双被火光和恐惧灼红的眼睛齐刷刷投向金狼大帐的方向。他们看到了那顶象征着无上威严的大帐被撕裂的豁口,看到了帐内隐约倒伏的魁梧躯体,更看到了那个玄甲浴血、手提他们可汗头颅的齐人将领!

“可汗…可汗死了!”

“是那个齐人恶魔!他杀了大汗!”

恐惧如同瘟疫,瞬间在突厥营地的每一个角落疯狂蔓延、炸开。支撑着他们抵抗的最后一丝意志支柱轰然倒塌。前一刻还在疯狂扑救粮草垛、试图重新控制惊马的士兵,此刻像被抽掉了脊梁骨,脸上只剩下绝望的茫然。有人手中的弯刀“哐当”落地;有人双腿一软,跪倒在冰冷的雪泥里;更多的人如同无头苍蝇,发出意义不明的哭嚎,本能地向着远离金狼大帐、远离那个提头恶魔的方向溃退。

混乱,从心脏地带开始,无可挽回地向着整个庞大的突厥营地扩散。秩序彻底崩解,只剩下纯粹的本能驱使的奔逃。

“杀!”几乎就在萧翌宣告声落下的同时,营地外围,更加雄浑、更加整齐、饱含着压抑已久的狂暴杀意的怒吼声,如同积蓄已久的山洪,猛地冲破风雪的屏障,狠狠撞了进来!

大地在震颤!

陆珩统领的主力大军,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终于等到了这致命的信号。铁蹄踏碎了冻硬的地壳,碾过被突厥人践踏得泥泞不堪的营区边缘。重甲骑兵排山倒海般凿入混乱的突厥人潮,锋利的马槊轻易撕裂皮甲,带起一蓬蓬滚烫的血雨。紧随其后的步卒如同巨大的铁砧,刀盾手结阵推进,长矛手从缝隙中凶狠攒刺,无情地收割着被骑兵冲散的、斗志全无的生命。喊杀声、金铁交鸣声、濒死的惨叫声彻底主宰了这片雪夜下的修罗场。齐军的帅旗在狂风中猎猎招展,所到之处,齐军士气如虹,突厥兵败如山倒!

萧翌将阿塔木的头颅随手抛给紧随其后冲入金狼大帐区域的亲兵,冰冷的视线扫过眼前这片因权力核心崩塌而彻底失控的炼狱,没有丝毫停留,只沉声下令:“向王庭突进!”

百战精锐齐声应诺,声音汇成一股凛冽的寒流。这支玄甲尖刀如同一柄烧红的利刃,狠狠刺向突厥王庭最柔软、此刻也最混乱的腹地阿塔木几个兄弟各自盘踞的营区。

阿塔木的暴毙像一道撕裂天穹的血色霹雳,瞬间击穿了突厥王庭的心脏,也彻底点燃了金帐之内那几双早已按捺不住的眼睛。

他的二弟阿史那莫,生性如草原上最暴烈的野马。他刚带着亲卫砍翻两个试图冲击他营盘的溃兵,金狼大帐方向的混乱和那声石破天惊的宣告便传了过来。

“可汗…死了?!”阿史那莫的双眼瞬间因暴怒和难以置信而充血,赤红如血。他猛地推开身前护卫,几步冲到帐口,死死盯着那被火光映红的方向,魁梧的身躯因极致的情绪而剧烈颤抖。他看到了远处金狼大帐被撕裂的豁口,看到了隐约的混乱,更感受到了整个王庭瞬间崩塌的秩序。一股滚烫的血直冲脑门,他猛地拔出腰间镶嵌着巨大绿松石的弯刀,刀锋直指同样闻讯冲出来的阿那德,咆哮声震得帐顶的灰尘簌簌落下:“阿那德!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勾结齐人害了可汗!你想夺位!你这头披着羊皮的豺狼!”

阿那德是老可汗第三子,身形不如阿史那莫魁梧,却透着一股阴冷的精悍。他脸上同样布满惊愕,但那双狭长的眼睛里,恐惧只是一闪而过,随即翻涌起的是更深的算计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面对二哥血红的刀锋和咆哮,他并未退缩,反而发出一声尖利的嗤笑:“放屁!阿史那莫!你这头没脑子的蛮牛!可汗刚死,齐人就在外面杀得血流成河!你不去为可汗报仇,不去杀那些齐狗,反而在这里污蔑你的亲弟弟?我看你是想借机铲除异己!”他身边的心腹护卫也立刻拔刀,紧张地护卫在他身前,气氛瞬间绷紧到极致。

“阿那德!你找死!”阿史那莫彻底疯狂,挥刀迎上。

弯刀凶狠地劈砍,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和血肉撕裂的闷响。惨叫声、怒骂声、刀锋入骨声瞬间取代了所有理智。华贵的波斯地毯被喷溅的鲜血迅速染红、浸透。案几被撞翻,珍贵的金银器皿和来自遥远西域的琉璃酒具砸落在地,发出清脆又刺耳的碎裂声。巨大的金狼图腾在摇曳的火光和飞溅的血点映照下,狰狞得如同地狱的入口。

萧翌率领的玄甲精骑如同一股沉默的黑色铁流,在混乱的突厥营地中快速穿行。

“殿下!”崔致远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嘶哑,策马靠近萧翌,指向那片沉寂的营盘,“你看西面!那应该就是阿史力的营地。”

萧翌顺着他的指向望去。风雪模糊了视线,但依稀可见那片营盘轮廓完整,栅栏坚固,没有火光冲天,没有喊杀震耳,甚至连溃兵冲击的迹象都极少。几队守卫的身影在营盘边缘的阴影里若隐若现,队形竟然还保持着基本的整齐,如同蛰伏在风暴边缘的巨兽,冷漠地注视着整个王庭的崩溃和燃烧。这与周围炼狱般的景象形成了令人心悸的诡异对比。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顺着萧翌的脊椎爬升,远比这朔原的寒风更加刺骨。所有顺利斩杀阿塔木、引爆突厥内乱的“成功”感,在这一片死寂的映衬下,陡然变得无比虚假和危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太顺利了!顺利得近乎诡异!

从奇袭突破、点燃混乱,到斩首阿塔木,再到如今突厥王庭的土崩瓦解和王子内讧…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暗中推波助澜,精准地引导着这一切的发生!而这只手的主人…

“阿史力…”萧翌的薄唇无声地吐出这个名字,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那片寂静的营盘。

一股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巨大愤怒和冰冷的警觉瞬间攫住了萧翌。他猛地攥紧了缰绳。

“好…好一个借刀杀人!”萧翌的声音低沉得如同从冰缝里挤出,带着彻骨的寒意。

崔致远不明白萧翌突如其来的反应,低声问道:“殿下,有何不妥?”

萧翌猛地转过头,不再看那片令人心寒的死寂营盘,目光如电扫过身边战意沸腾的玄甲亲卫,最终落在策马紧随其后的许临书脸上。

战场凶险,萧翌本是将许临书留于帐中,不愿他涉险。

但这次许临书趁着萧翌与张亦琦惜别之时混进了军中,直到上路后才被萧翌发现。

“许临书!你和徐福一起。”萧翌的声音斩钉截铁,在风雪中清晰地送入许临书耳中,“火候到了!告诉那几位‘尊贵’的王子我们大齐的诚意和生路!”

许临书深吸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那寒意似乎将他肺腑里最后一丝犹豫也冻结了。他猛地一抖缰绳,座下那匹温顺的河西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决绝的心意,长嘶一声,前蹄扬起,驮着他如离弦之箭般脱离玄甲骑队,径直冲向那片正被血腥内斗和外部杀伐双重蹂躏的王族营区!

萧翌看着那道义无反顾冲入混乱漩涡的青衫背影,眼神幽深如古井。他猛地抬手,玄甲精骑的冲击势头戛然而止,如同一柄瞬间悬停的利刃,静静地矗立在风雪与混乱的边缘。

许临书和徐福单骑突入,帐外,阿史那莫的心腹士兵正挥舞着弯刀,指挥着残余的士兵试图抵挡从二王子方向不断涌来的攻击,同时还要防备着外围越来越近的齐军喊杀声,焦头烂额,状若疯虎。

“站住!齐狗受死!”士兵看到两个齐人竟敢单骑冲来,顿时觉得受到了莫大侮辱,血红着眼睛,挥刀就劈!

“铛!”

徐福没有硬接,手腕一抖,马鞭如同毒蛇般灵巧地甩出,精准无比地缠住了士兵持刀的手腕,猛地一拉!士兵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刀势顿时偏斜。

帐帘被猛地掀开,阿史那莫那张因暴怒、恐惧和厮杀而扭曲的脸出现在门口,手中弯刀还滴着血,眼神如同受伤的野兽,死死盯着这个不知死活闯进来的齐人:“你们?!”

许临书勒住马,就在距离阿史那莫不到五步的距离停下。他甚至没有下马,就那样端坐马上,无视了周围数把指向他、微微颤抖的带血弯刀,无视了阿史那莫择人而噬的目光。他微微抬起下颌,声音清朗,穿透了帐外的厮杀和风雪,清晰地送入阿史那莫和他身边惊魂未定的贵族、将领耳中:

“大王子殿下!阿塔木已死!金帐染血,兄弟阋墙!陆珩将军的大军铁蹄已踏碎王庭壁垒!我们的刀锋,离此帐不过百步之遥!”他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阿史那莫本就绷紧到极限的心头上,“殿下,你还在等什么?等阿史那德杀进来取你首级?还是等齐军的铁蹄将你和你的部众踏成齑粉?!”

阿史那莫握刀的手剧烈颤抖,脸上肌肉抽搐,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却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许临书描绘的,正是他眼前血淋淋的现实和即将到来的绝境!

许临书眼中锐光一闪,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我大齐皇帝陛下,感念草原诸部苦阿塔木暴政久矣!陛下有旨:凡愿弃暗投明,归顺大齐者,皆可裂土封王,永镇草原!大王子殿下,你乃老可汗次子,名正言顺!只要殿下此刻点一点头,我大齐雄兵,便是殿下最锋利的刀!助殿下斩尽叛逆阿那德,扫平不服!更可保殿下部族世代富贵安宁!否则…”他话锋陡然一转,变得森寒无比,“玉石俱焚,就在今夜!殿下是想做草原的雄主,还是想做这雪地里无人收殓的枯骨?!”

“裂土封王…永镇草原…”这几个字如同带着魔力的咒语,瞬间击中了阿史那莫,也击中了他身边那些同样被恐惧和绝望笼罩的贵族将领。他们眼中原本的疯狂和死志,被一种强烈的求生欲和巨大的利益诱惑所替代,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他们的王子。

阿史那莫胸口剧烈起伏,巨大的诱惑和冰冷的死亡威胁在他脑中疯狂撕扯。他死死盯着许临书那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睛,又猛地看向帐外那越来越近的喊杀声方向,似乎想穿透帐篷,看到齐军统帅的“诚意”。

就在这死寂般的对峙时刻,帐外突然传来更加激烈的厮杀声和一声凄厉的惨叫:“左翼王的人从侧翼杀过来了!挡不住了!”

阿史那莫眼中最后一丝挣扎被疯狂取代,他猛地抬起头,嘶声咆哮,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而完全变了调:“好!我阿史那莫,愿降大齐!请大齐天兵助我!杀了阿那德那个畜生!”

许临书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只是微微颔首:“殿下明智!请速整军,与齐军内外夹击!共襄盛举!”说完,他毫不留恋,猛地一拨马头,在阿史那莫亲卫复杂难明的目光注视下,再次冲入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