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寒风如利刃般,无情地刮过军营,发出阵阵呜咽。枯黄的野草在狂风中瑟瑟发抖,扬起的沙尘在空中打着旋儿,模糊了远处的地平线。暮色渐浓,天边那一抹暗红的晚霞,仿佛是被鲜血浸染,给这肃杀的战场更添了几分凄凉。
军医帐内,烛火在寒风的侵袭下摇曳不定,忽明忽暗。四名医者神色凝重,早已全身心投入到了救治伤兵中。张亦琦身着粗布白衣,发间随意地别着一支木簪,脸上沾着些许灰尘,却掩盖不住她专注而坚毅的眼神。她动作轻柔而熟练地处理着伤兵的创口。指尖触碰到那冰冷而粗糙的皮肤,看着伤口处翻卷的血肉,她在心中暗暗感叹,若不是这漠北天寒地冻,抑制了细菌的滋生,这些伤口必然会迅速溃烂,夺走无数将士的生命。然而,也正是这刺骨的寒冷,让伤情变得更加复杂。许多伤兵的伤口不仅是刀枪剑戟所致,还有大片大片被冻伤的皮肤,红肿、发紫,甚至溃烂化脓,惨不忍睹。
张亦琦全神贯注,一个接一个地处理着伤口。时间在忙碌中悄然流逝,转眼间,夜幕已深沉如墨。帐外的寒风愈发猛烈,拍打着帐帘,发出“哗哗”的声响。张亦琦却浑然不觉,她的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嘴唇也因长时间未进水而干裂起皮。
军中将士行动迅速,很快就搭建好了新的营帐,当张亦琦终于包扎好最后一个伤口时,她的双手已经累得微微颤抖,双腿也像灌了铅一般沉重。此时,何婵娟和长宁早已在她们共住的帐篷里铺好了床铺。那简陋的床铺,不过是在地上铺了些干草,上面再垫上一层薄薄的被褥,但在这艰苦的军营中,已是难得的温暖港湾。
张亦琦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营帐走去。她的脚步虚浮,每走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她掀开帐帘,缓缓走了进去。
何婵娟正坐在床边,眼神中满是关切。看到张亦琦疲惫的模样,她急忙站起身来,快步走到张亦琦身边,脸上写满了心疼:“亦琦,累坏了吧,你是不是还未用膳,这里有胡饼,我一直放在碳炉上热着,你就着茶水吃两口。”说着,她伸手轻轻扶住张亦琦,将她引到床边坐下。
张亦琦勉强扯出一丝微笑,声音沙哑:“师娘,我还行不是很饿。”她的眼神黯淡无光,尽显疲惫与憔悴。
就在这时,长宁突然眼睛一亮,冲着门外喊道:“二哥哥。”声音清脆,带着一丝惊喜。
只见萧翌缓缓掀开帐帘走了进来。实际上,自从张亦琦来到军营后,他的心便一直悬着,心不在焉。他曾无数次徘徊在军医帐外,透过那晃动的帐帘,默默注视着忙碌的张亦琦。看着她为伤兵们悉心治疗,看着她累得满头大汗却依旧坚持,他心中满是心疼与自责。可伤兵太多,张亦琦太忙,根本抽不开身,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无法分给他。
何婵娟心思细腻,察觉到气氛有些微妙,意识到得给广陵王夫妇留出二人空间,她轻轻拉了拉长宁的手,微笑着建议道:“长宁公主,我们去厨营找找看还有什么吃的。”
“好。”长宁乖巧地点点头,跟着何婵娟携手走出了帐篷。
随着两人的离去,帐内顿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萧翌和张亦琦两人。四目相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帐外北风呼啸,如同一头怒吼的猛兽,疯狂地撞击着帐篷;帐内烛火攒动,光影在两人脸上摇曳不定,将他们的身影投射在帐壁上,忽大忽小。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良久,张亦琦的心情出奇的平静,她的眼神中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哀伤。她淡淡地开口:“我这次来,除了救治伤兵以外还有一件事情。”声音平淡,却在萧翌心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什么事情?”萧翌的声音有些紧张,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张亦琦缓缓走到床边,从包袱内拿出那封和离书。她的手微微颤抖,眼神中满是复杂的情绪。“这是你写给我的和离书,你签了你的字,我也签了我的。”张亦琦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说道“如你所愿,我们和离吧!”她的声音坚定而决绝,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听见“和离”这两个字,萧翌顿时大惊失色。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眼神中满是震惊与慌乱。他大步上前,走到张亦琦面前,一把抓住她冰冷的手,声音颤抖着:“小满,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写这封和离书不是因为想要和你和离,我是。”
不等萧翌说完,张亦琦已经打断了他,她的眼中泛起一层水雾,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你是觉得,你会葬身漠北,所以为我好,替我安排好下半生的生活,把你的财产全部给我,好让我行尸走肉般的过完这辈子,是吗?”她的语气中满是委屈与埋怨。
“小满!”萧翌痛苦地喊了一声,眼中满是愧疚。
“你答应过我的。”张亦琦的眼睛已经不受控制的红了起来,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你说过不再只身涉险,你不瞒我的。你还当我是你的妻子吗?”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心中的委屈与担忧如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
“小满!”萧翌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情感,他一把将张亦琦紧紧地圈在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是我不好,不该瞒你,都是我不好。”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深深的自责与懊悔。
熟悉的怀抱,熟悉的味道,让张亦琦担惊受怕了很久的心终于放松了下来。那一刻,所有的坚强与倔强都瞬间崩塌,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止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她靠在萧翌的肩头,放声大哭,将这段时间以来的委屈、担忧、害怕,全都化作泪水宣泄出来。萧翌紧紧抱着她,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眼中满是心疼与自责。
张亦琦哭了许久,直到眼泪干涸,只剩下无声的抽泣。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在萧翌的怀中,渐渐平静下来。
铁马冰河(七)
漠北草原的寒风如利刃般呼啸而过,卷起漫天的雪粒,在夜色中肆意飞舞。远处连绵的雪山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银辉,与漆黑的天幕相互映衬,仿佛一幅苍凉的水墨画。军营里,一顶顶帐篷在风雪中微微摇晃,犹如茫茫雪原上的孤舟,显得格外孤寂。
萧翌与张亦琦虽为夫妻,可在这战时的艰苦环境下,即便萧翌身为统帅,也不能有丝毫特殊。于是,张亦琦便与长宁、何婵娟一同挤在一顶帐篷里。中原此时早已是春暖花开、草长莺飞的时节,而这里却依旧被冰雪笼罩,大雪纷纷扬扬,似乎永不停歇。不过,这场大雪倒也带来了短暂的安宁,齐军与突厥双方都选择按兵不动,给了将士们宝贵的休养生息时间。
军营里的医所总是弥漫着浓浓的草药味,张亦琦整日穿梭其中,忙碌而充实。她的发丝被汗水浸湿,随意地贴在脸颊两侧,眼神却始终专注而坚定。在她和高先生一行人的悉心照料下,轻伤的士兵很快便恢复了元气,重伤的也得到了妥善安置,渐渐有了生机。张亦琦又找回了那种熟悉的生活节奏,尽管每天累得精疲力竭,一沾床就沉沉睡去,但每当看到伤兵们在她的救治下痊愈,满怀感激地离开医所时,她的心中便涌起一股久违的成就感,那是在京城的深宅大院里从未有过的满足。
夜幕深沉,寒风拍打着帐篷发出“呜呜”的声响。主帐内,烛火摇曳,昏黄的光晕在萧翌和张亦琦的脸上跳跃。这难得的共处时光,让平日里严肃冷峻的萧翌也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桌上摆着简单的饭菜,热气腾腾的羊肉在陶碗里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萧翌拿起筷子,夹起一大块鲜嫩的羊肉,轻轻放入张亦琦的碗中,目光温柔而关切:“多吃点,羊肉去寒。”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暖,在寂静的帐中格外清晰。
张亦琦抬起头,嘴角勾起一抹灿烂的笑容,眼神明亮如星:“我一点都不冷。”她的脸颊因忙碌而微微泛红,在烛光的映照下,更显娇俏动人。
看着眼前的妻子,萧翌的心中泛起阵阵涟漪。自张亦琦来到军营,他惊喜地发现,那个曾经被困在高门大院里,眼神中偶尔会流露出一丝落寞的姑娘,如今又重新焕发出了久违的活力。她就像一只向往自由的鸟儿,终于挣脱了金丝笼的束缚,在广阔的天地间尽情翱翔。而她却为了自己,甘愿在那深宅中度过无数个日夜。想到这里,萧翌的神色微微一黯,心中满是愧疚。
张亦琦敏锐地察觉到了丈夫的异样,她放下手中的碗筷,歪着头,好奇地问道:“怎么了?”眼神关切。
萧翌回过神来,勉强扯出一抹笑容,轻声说道:“没什么,想着什么时候这场战事能早日结束。”他的目光望向帐外的风雪,眼神中带着一丝疲惫与期待。
张亦琦微微凑近,目光坚定地看着他,问道:“那你有信心吗?”
萧翌转过头,深深地凝视着妻子的眼睛,嘴角缓缓上扬,语气坚定而温柔:“之前是没有,你来了就有了。”
寒风裹挟着雪粒掠过医帐的布帘,长宁公主跪坐在炭火旁,被烟熏得微红的眼睛紧盯着药罐。她粗布衣衫的袖口挽到手肘,发间随意别着木簪,曾经养尊处优的手指被药汁染成深褐色,正笨拙却认真地搅拌着沸腾的药汤。何婵娟在一旁耐心指点,张亦琦则穿梭在病床间换药,不时投来欣慰的目光。
"药香太冲了。"长宁突然皱着鼻子抱怨,随即又抿紧嘴唇,像是跟自己较劲般重新握紧药勺,"但他们伤口化脓的味道比这更难闻,我都能忍过来。"她舀起一勺汤药仔细观察成色,睫毛上沾着细小的雪沫,在昏黄的烛光里轻轻颤动。
张亦琦为伤兵换完药,直起腰时听见长宁的嘟囔,不由得轻笑出声。她走到药炉旁,伸手将快要滑落的木柴推进火堆,跳跃的火苗映亮长宁倔强的侧脸:"记得在玉门关时,公主还说闻不得血腥气呢。"
这句话让长宁的动作顿住。她望着咕嘟冒泡的药汤,忽然开口:"张亦琦,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在玉门关时你最后为什么对我跪下行礼了。"声音里带着难得的郑重。
张亦琦倚着药架,静待下文。寒风卷着雪片从帐帘缝隙钻进来,却被跳动的火焰烘成暖意。
"你不跪,我就不让那些伤兵起来。"长宁的声音低下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药罐粗糙的陶壁,"我真的是太坏了。"她抬起头时,眼眶竟有些发红,"那时候只觉得自己尊贵,却不知道那些跪在泥水里的人,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
"我们的长宁公主终于长大了。"张亦琦笑着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没开玩笑!"长宁急得站起来,粗布裙摆扫过药炉溅起几点火星,"没有这些将士舍生忘死,我哪能在京城当高枕无忧的公主。"她突然转身望向排列整齐的病床,月光透过帐顶的缝隙洒在熟睡的伤兵脸上,那些缠着绷带的额头、结痂的手掌,此刻在她眼中都化作守护皇城的力量。
"所以我要加倍努力地照顾他们!"长宁攥紧腰间的药囊,郑重的说道。
“嗯,我相信你。”
主帐内,厚重的牛皮帘隔绝了大部分风雪,但寒气依旧无孔不入,烛火在冰冷的空气中不安地跳动,将三条笔直的身影拉长投在帐壁上。萧翌、崔致远、陆珩围着一张铺开在简易木架上的漠北舆图,气氛凝重得如同帐外冻结的冰河。
地图上代表突厥大营的黑色狼头标志狰狞地压在代表齐军的小小红旗之上,十万对三万,触目惊心。炭盆里的火光映在萧翌深邃的眼眸中,却点不燃丝毫暖意,只有一片沉静的冰湖。
“不能再等了。”萧翌的声音不高,却像冰棱坠地,清脆而冷硬,打破了帐内的沉寂。他用带着薄茧的手指重重敲在舆图上突厥王庭大营的位置,“寒冬是屏障,也是枷锁。如今冰雪未融,突厥人料定我们龟缩防守,正是他们最松懈之时。一旦天气回暖,草场复苏,突厥铁骑的机动性将十倍于我,十万大军铺天盖地压来,我们这三万疲惫之师,纵有坚韧不拔之志,也难逃被碾碎的命运。”
崔致远眉头紧锁,忧心忡忡:“敌我悬殊犹如天堑。贸然出击,若不能速胜,恐陷入进退维谷之境,反被突厥人包了饺子。”他指向舆图上齐军与突厥大营之间复杂的地形,“雪原辽阔,无险可依,正面交锋,无异于以卵击石。”
陆珩也在一旁说道:“承佑,崔致远的顾虑不无道理。三万对十万,正面强攻绝无胜算。”
三万对十万,听起来,就是一场必输无疑的赌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