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亦琦忽然沉默了。窗外的雪又下起来,扑簌簌打在窗纸上,像谁在轻轻叹息。
“其实还有个缘故,对吗?”她忽然抬头,烛火映得她睫毛透明,“军营里都是男子,我一个女子在那里,多有不便。”她看见萧翌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便替他说下去:“你们还得为我另搭一顶帐篷,派亲兵守着,平白添了许多麻烦。”
萧翌闭上眼,再睁开时已覆上一层水光。他知道她在替他找台阶,知道她懂他未说出口的顾虑军中多有不便,他无法像在府中那样护着她。“是。”他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掌心的汗濡湿了她的衣袖。
张亦琦忽然笑了,伸手替他抚平眉心间的褶皱:“罢了,我便在府中等你。”
他低头,轻轻吻在她额头,“等我回来。”
“好。”她应着,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烛火在她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与他的影子交叠在一起,仿佛暂时驱散了窗外的寒意。而窗外的雪,正越下越大,将整个京城裹进一片苍茫的白里。
更漏敲过三更,广陵王府的飞檐挑着半轮残月,檐角积雪簌簌滑落。萧翌踩着扫出的窄径往寝殿走,青石板上的冰棱被靴底碾得咯吱作响,惊起檐下栖息的麻雀,扑棱棱振落几片雪沫。廊下悬挂的羊角宫灯在冷风中晃出暖黄光晕,将他玄色裘袍上的落雪染成细碎金箔,远处望楼的轮廓在风雪中若隐若现,像柄斜插天幕的寒刃。
寝殿槅扇门虚掩着,炭火气混着龙涎香从门缝溢出,将门外的寒气烘得微微发颤,内室里地龙烧得旺盛,张亦琦蜷缩在锦被中的轮廓蒙着层暖光,墨发铺散在獭髓锦褥上,发梢沾着的腊梅已被烘得半干,几瓣碎花落在枕畔。
萧翌沐浴过后,绕过描金漆柱,水房蒸腾的热气弥漫开来,松垮的中衣滑至肩头,露出肩胛骨处微凉的肌肤。
指尖刚触到锦被边缘,萧翌忽然顿住。被角下面是一具不着寸缕的身躯,他甚至能看看见若隐若现的雪色肌肤。他的喉结剧烈滚动着,他强压下身体的震颤,将她揽入怀中时,臂弯的力道却泄露了心绪那力道重得让她在黑暗中轻颤,掌心触到她腰间细腻的肌肤,温热的触感几乎灼穿他的指尖。
“小满……”他的声音沙哑如磨砂,按住那只探入他中衣、摩挲着他精瘦胸膛的手。
她却突然趴到他身上,发丝扫过他下颌时带着湿热的气息:“你这一去漠北,归期难料。我想有个孩子。”
张亦琦之前对生孩子是没有这么执着的,她的想法是随缘,来了就期待,不来就顺其自然。可是这晚,张亦琦却十分渴望有一个孩子,或许是为了寄托即将开始的思念,或许还有一些她想都不敢想的原因。
萧翌的眼睛看到了张亦琦的心里,他一个翻身,在心上人身上放纵了自己最热烈的渴望,只是在最后释放的那一刻,他还是用力将自己抽了出来。
益州之后,吐蕃牵制了大齐大部分的兵力,加上前期战败,大齐在漠北实际能对付突厥的兵力不足三万,可突厥此次可能会有数十万大军在等着他,这是第一次,他对自己没了信心。他不能保证他一定能回来,若是张亦琦此刻怀上了孩子,那么她的后半生就会被套住了,被锁在皇家的种种束缚里,没了他在她身边护着她,她如何能潇洒肆意的生活。
云雨初歇,二人耳鬓厮磨,延续巅峰时的余韵,几番亲吻之后,张亦琦突然坐了起来,她随便拉了一件衣服穿在身上,赤脚下床。
“怎么了?”萧翌问道。
“我找个东西。”
梳妆台的珠翠碰撞声中,她翻出一个螺钿珠花盒,盒底躺着枚扭曲的铜钱。方孔被箭镞撞得变了形,边缘还留着暗红的锈迹。
“手伸出来。”她捏着红线走到床边,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
萧翌依言伸手到她面前,可是看到红色的线时,又将手缩了回去“我是男人。”
“这点我最知道了,快点,伸出来!”
萧翌无奈,只得乖乖照做,张亦琦把铜钱紧紧的系在萧翌手臂上。他看着这枚扭曲的铜钱,若有所思的问道“这不会是?”
“没错。”张亦琦头也不抬的认真系线,“这就是当初在去玉门关的路上,你一箭射向我,如果不是这枚铜钱在我胸口挡着,我就死了。”
铜钱贴着皮肤,冰凉的金属感混着她指尖的温度渗进来。
张亦琦将红线紧了又紧,确认不会松掉后,她一头扎进萧翌怀中,语气有些哽咽“所以从那之后我就一直把这枚铜钱带在身边,现在你要带着,战场上刀剑无眼,一定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萧翌心里一动,再次将张亦琦拥在身下……
烛火在书房案头明明灭灭,萧翌指尖摩挲着砚台边缘的冰棱,砚池里未磨开的墨锭映着他紧蹙的眉峰。
叶临猛地站起身,拳心攥得发白,“殿下为何又不带我去?”他担忧的声音撞在挂满兵防图的竹墙上,羊皮地图上漠北的朱砂箭头正对着他发颤的指尖,“上次玉门关也是如此!”夜风卷着雪沫拍打窗棂,将他身后玄铁剑的寒光晃得碎乱那柄剑是萧翌亲授的佩剑,此刻却要被留在此处。
萧翌没回头,案几上墨锭压着的兵符泛着冷光。他推过一封火漆封口的书信,蜡印上「萧」字被烛火烤得微融:“这是给王妃的和离书。”喉结重重滚动着,窗外望楼的更鼓恰在此时敲响,“若我战死,会有人第一个将消息告诉你,你把这封和离书交给王妃,我所有的田庄,铺子,土地,房产,都归王妃所有,只要把门外广陵王府的匾额拿掉就可以了,亦琦还住在这里,你也要护好她。”
叶临的视线落在信封口渗出的暗红蜡油上,像极了战场上未凝的血。他突然抓起书信砸回案几,震得铜镇纸与砚台相撞,发出刺耳的铮鸣:“属下不依!”他的眼眶突然泛红,“您的王妃该由您护着,属下要随您去漠北!”
“叶临,你在违抗将令。”萧翌转身,烛火在他眼底映出两簇跳动的光,却掩不住血丝。
“我就是违抗命令。”
“既然抗命,那就罚你不能去漠北!”
“殿下!”
铅灰色的云层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撕扯着,漏下几缕惨淡的天光,却驱不散皇城根下弥漫的凝重。朱雀门外,旌旗猎猎,铁甲森寒。文景帝身着明黄龙袍,立于御辇之上,面色沉肃,目光投向远方漠北的方向。两侧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鸦雀无声,唯有风吹动冠冕上的垂旒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太皇太后的紫檀凤椅安置在高台之上,铺着厚厚的锦褥。老人家满头银丝梳得一丝不苟,穿着深青色翟衣,手持一串温润的佛珠,浑浊却依然锐利的双眼紧盯着场中那挺拔如松的身影她的孙儿,广陵王萧翌。她身旁侍立的内监总管低眉顺眼,大气不敢出。
萧翌一身玄色精铁鳞甲,肩披猩红大氅,按剑立于阵前。寒风吹拂着他头盔上的红缨,甲胄在稀薄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他身旁是同样甲胄加身、面容刚毅的中郎将崔致远。精兵列阵于后,人马肃静,一股铁血肃杀之气无声地弥漫开来,压得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承佑。”文景帝沉声说道“答应大哥,不许有事。”
“大哥,我答应你。”
高高的城墙之上,张亦琦与长宁公主并肩而立。皇家规矩森严,她们身为女眷,不得亲临军前,只能在这冰冷的城垛后远远相送。凛冽的寒风卷起她们的裙裾和鬓发,吹得人脸颊生疼。
长宁公主紧紧攥着帕子,眼圈泛红,望着崔致远的背影,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崔致远……此去千万珍重……”她的话语被风吹散,几不可闻。
张亦琦没有言语。她只是踮起脚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钉子般牢牢钉在场中那个玄甲红氅的身影上。她穿着王妃规制的青竹纹宫装,披着厚厚的狐裘,却仍觉得寒意刺骨。她的手指藏在宽大的袖中,紧紧捏着袖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昨夜的一切他的犹豫、他的恐惧、他的不舍、他近乎绝望的占有与克制,还有那枚系在他臂上、冰冷而扭曲的铜钱如同烧红的烙铁,在她心头反复灼烫。
萧翌似乎心有所感。三军即将开拔的号角吹响前一刻,他猛地勒住躁动的战马。那匹通体乌黑的骏马“唏律律”一声长嘶,前蹄高高扬起。他就在这短暂的骚动中,霍然回首,目光如电,精准地刺破人群与距离的阻隔,直直投向城楼那个小小的青色身影。
四目相对。
隔着喧嚣的军阵,隔着肃立的百官,隔着冰冷的城墙砖石,他们的视线在空中猛烈地碰撞、缠绕。张亦琦清晰地看到,他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千言万语,有临别的缱绻,有沉重的嘱托,有无言的歉疚,更有昨夜那深埋于心的、对未知前路的巨大隐忧。阳光恰好刺破云层,落在他肩甲上,反射出一道刺目的光,也照亮了他紧抿的、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维持住平静的唇线。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仿佛有一千年,又短暂得如同流星划过。他看到了她眼中强忍的泪光,看到了她无声翕动的唇瓣那是一个无声的呼唤,一个刻骨的印记。
“殿下!”一旁的崔致远低声提醒,语气带着催促。军令如山,不容耽搁。
萧翌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要将这混杂着尘土、铁锈和离愁的空气全部压入肺腑。他最后深深望了城楼一眼,那眼神似要将她的身影镌刻入骨。随即,他决绝地转回头,猛地一夹马腹,手中马鞭高高扬起,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