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内的气氛愈发凝重,药柜上的铜铃在穿堂风中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声响。张亦琦却恍若未闻,她盯着桌上堆积如山的医案,思绪早已飘远。自萧翌上次离开后已经有二十多天了,虽每隔几日便能收到萧翌的书信,字里行间皆是温柔关切,可如今这剑拔弩张的局势,又怎能不让她忧心忡忡。

"亦琦?"何婵娟轻声唤道,见张亦琦没有回应,不由得担忧地看了何云天一眼。

张亦琦回过神来,指尖轻轻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沉吟片刻后说道:"师娘,明日我想告假一日。"她抬起头,眼神坚定,"我要进宫一趟。"

张亦琦把要进宫的事情告诉了连翘,她知道连翘有特殊的通道可以联系到叶临或者徐福,这样萧翌也就知道了。

果然,不到一个时辰,徐福便匆匆赶来。萧翌这位属下一向沉稳,此刻额头上还沁着细密的汗珠,显然是一路疾行而来。他恭敬地行了一礼,语气中带着一丝欣慰:"王妃,殿下说明日他会亲自来接您进宫。"

次日清晨,薄雾还未散尽,王府门前便传来一阵整齐的马蹄声。张亦琦刚对镜梳妆完毕,便听到院中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下意识地起身,裙摆扫过绣着并蒂莲的软垫,在铜镜中映出一抹温柔的身影。

萧翌一身玄色劲装,腰间的玉佩随着步伐轻轻晃动。他大步跨进房门,眉眼间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却在见到张亦琦的瞬间化作一抹柔和的笑意:"想我了?"

张亦琦看着眼前的夫君,心中泛起一丝酸涩。这些日子,从何云天打听来的消息里,她已然知晓京城里发生的诸多变故。桩桩件件都足以搅动风云。可眼前这人,却依旧如往常般从容,仿佛天大的事在他眼中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我这位新婚夫君日日不着家,我可不得去看看到底外面是什么把他勾住了吗!"她佯装嗔怒,眼中却藏不住关切。

萧翌唇角微扬,伸手握住她微凉的指尖,掌心的温度透过肌肤传来:"走吧,我陪你一起进宫。"

图穷匕见(四)

马车缓缓驶出王府,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张亦琦靠在萧翌怀中,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终于问出心中疑惑:"你为何要亲自来接我?在宫里等着不就好了?"

萧翌沉默片刻,抬手轻轻捋顺她被风吹乱的发丝,声音带着几分沙哑:"我这几日去了一趟益州,今早刚回来。"

"益州?"张亦琦猛地坐直身子,杏眼圆睁,"难道益州也混进了吐蕃细作?"

萧翌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目光透过车窗,望向远方阴云密布的天空:"不是细作,是吐蕃的士兵。"

"什么?!"张亦琦倒吸一口冷气,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裙摆,"吐蕃的兵怎么会到益州?"

萧翌的指尖轻轻敲打着车厢,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有人故意放行,自然畅通无阻。"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寒芒,将前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一一说来。

"那现在该怎么办?"张亦琦的声音微微颤抖,抓住萧翌衣袖的手指关节泛白。

萧翌将她重新揽入怀中,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发顶,语气沉稳而坚定:"吐蕃一直对我大齐虎视眈眈,玉门关防线不能动,但我已秘密调回部分漠北驻军。等他们一到,便可将益州围个水泄不通,来个关门打狗。"

马车在官道上疾驰,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张亦琦望着萧翌坚毅的侧脸,心中的不安也渐渐消散。

深秋的皇城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琉璃瓦上凝结的露珠折射着日光。张亦琦与萧翌并肩走在汉白玉石阶上,衣袂在穿堂风中轻轻飘动。延寿宫前的铜鹤香炉青烟袅袅,檀香混着寒意扑面而来,廊下的宫灯在晨雾里晕染出朦胧的光晕。

太皇太后听闻二人到来,立刻遣人去唤长宁。消息传到撷芳殿时,长宁正对着铜镜簪花。听到"张亦琦进宫"几个字,手中的银簪"当啷"一声掉在妆奁里。她顾不上整理凌乱的发饰,提起裙摆便往延寿宫跑去,绣着芍药的裙裾扫过满地金黄的银杏叶,惊起几只栖息的麻雀。她本来能说话的人就不多,自从宋婉瑜被送出京城后,她就格外依赖张亦琦。没想到张亦琦与萧翌大婚后,都不怎么来宫里了,她又变成了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晨光斜照在太液池波光粼粼的水面上,长宁跑得气喘吁吁,发间的珍珠步摇随着步伐叮当作响。她满心只想着快点见到张亦琦,全然没注意到前方光滑的青石板上覆着层薄霜。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向前栽去,惊呼声划破寂静的晨空。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如鬼魅般闪过。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托住她的腰肢,带着异域气息的皮革护手擦过她纤细的腰际。长宁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正对上一双深褐色的眼眸眼前的男子发辫垂肩,身着藏青色窄袖胡服,腰间弯刀的银饰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公主小心。"低沉的嗓音带着几分异域腔调,却吐字清晰。

长宁猛地后退半步,杏眼圆睁,一手按住剧烈起伏的胸口:"突厥人!你怎么会在皇宫?"她警惕地扫视四周,发现这个男子身后竟没有任何侍卫随从,心中的戒备更甚。

男子单膝跪地行了个异域礼节,起身时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在下阿史力,母亲是太皇太后的义女,先帝亲封的明华公主。二十年前远嫁突厥,算起来,我该唤太皇太后一声外祖母。"他说话时,发辫上的银铃铛随着动作轻响,"此番进宫,特来告知外祖母,母亲在突厥一切安好,不日我便启程返回。"

长宁微微一怔。明华公主的故事她虽未亲历,却也听过许多次。当年齐军战败,皇室无适龄公主和亲,太皇太后从宫女中择了个伶俐的收为义女,赐下凤冠霞帔送往突厥。此刻眼前这个男子俊朗的面容上,依稀能窥见几分中原女子的温婉。

"你如何知道我是公主?"长宁突然眯起眼睛,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鎏金香囊。

阿史力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外祖母寿辰那日,公主的琵琶表演令人难忘。"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长宁微微发白的指节上,"尤其是与真正乐师的配合,堪称天衣无缝。"

这句话如同一把重锤,敲得长宁脸色骤变。她猛地抓住阿史力的衣袖,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惊怒:"你看出来了?怎么发现的!"那场表演是她本以为天衣无缝,此刻却被一个突厥人当众戳破。

阿史力不慌不忙地抽回衣袖,指尖轻抚过腰间弯刀的刀柄:"我的母亲擅弹琵琶,我自幼看她演奏。真正的乐者,指尖拨动琴弦的弧度、身体随韵律的摆动,与单纯作势模仿之人,终究不同。"他的目光锐利,将长宁瞬间苍白的脸色尽收眼底。

长宁后退两步靠在汉白玉栏杆上,眼中闪过狠厉之色:"你想怎样?这里是我大齐皇宫,信不信我即刻叫人将你拿下!"她扬起下巴,摆出皇室的威严,心中却在盘算着如何封住这个突厥人的嘴。

阿史力仰头大笑,笑声惊飞了池边的白鹭。他拂开额前散落的发丝,眼中带着几分讥讽:"果然如母亲所言,萧齐皇室的人,个个心狠手辣。"

一阵秋风袭来,裹挟着银杏叶掠过宫墙,长宁紧了紧披风,脚步不自觉地慢了几分。身旁的阿史力腰间弯刀在暮色中泛着冷光,与这红墙金瓦的宫苑格格不入。她攥着丝帕的手指微微发白,明明是同路前往延寿宫,可这人身上散发的异域气息,总让她无端生出几分戒备。

转过九曲回廊,延寿宫的飞檐翘角已映入眼帘。檐下铜铃随风轻响,恍惚间竟像是太皇太后爽朗的笑声。长宁深吸一口气,抬步跨过高高的门槛,屋内暖香扑面而来。只见太皇太后半倚在檀木榻上,张亦琦和萧翌一左一右陪坐在旁,三人正说得兴起。

婚后月余的张亦琦褪去了嫁衣的艳丽,一身月白色襦裙更衬得她温婉如玉。她垂眸浅笑,鬓边一支银簪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婚后妇人的发髻将她的柔美尽数勾勒出来。长宁站在门边,看着张亦琦为萧翌斟茶时那温柔的眉眼,心底竟泛起一丝向往。从前只觉得嫁人是枷锁,此刻却莫名对那样平淡却温暖的日子有了几分期待。

“长宁来了,快过来。”太皇太后慈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长宁福了福身,正要上前,却见太皇太后的目光越过她,落在了身后的阿史力身上。

老人浑浊的眼中突然泛起光亮,仔细端详着阿史力的面容:“你可是小昭的孩子?”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阿史力单膝跪地,行了个突厥大礼:“阿史力拜见外祖母。”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外祖母?”张亦琦手中的茶盏轻轻一晃,险些泼出茶水,她惊愕地看向阿史力,眼中满是疑惑。

太皇太后却只是微笑着,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岁月的痕迹:“你母亲...她还好吗?”她的声音轻柔,带着长辈的关切。

阿史力缓缓起身,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劳烦外祖母挂念。当年母亲十六岁嫁予我六十岁的父王。父王故去后,兄长继汗位,母亲又依突厥风俗,改嫁给了兄长。”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殿内的气氛瞬间凝固。

长宁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偷偷看向太皇太后。只见老人依旧端坐着,神色未变,可握着佛珠的手却微微收紧:“小昭是我身边最聪慧灵秀的孩子。当年送她去突厥和亲,是大齐对不住她。”她顿了顿,目光坚定,“但齐朝永远是你们母子的后盾。若你母亲愿意,我们即刻派人接她回晋安,修缮公主府,定让她安享后半生。”

阿史力神色微动,随即再次行礼:“阿史力替母亲谢过外祖母。几日后我便启程回突厥,定将大齐的繁华讲与母亲听。”

长宁与太皇太后叙谈片刻后,便牵着张亦琦的手,缓步踏入御花园。风过花枝,洒落满地细碎光影,将两人的身影笼在朦胧光晕里。

"张亦琦,你变了!"长宁突然驻足,目光灼灼地打量着眼前人。

张亦琦唇角轻扬,眼中笑意流转:"哪里变了?"

“你变温柔了!”

闻言,张亦琦不高兴了,挑眉道:"合着在你眼里,我从前竟不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