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火光已小,吵闹渐渐平稳,萧子瑜猜测局面已被控制,他努力想着理由,壮着胆子辩驳:“师父,咱们瑶台仙田位置偏僻,路途较远,待赶到时,周长老、吴先生等高手早已抵达,所以火光处才是天门宗力量最强大的所在,也是最安全的所在。我手无缚鸡之力,一个人留在这里,万一有落单的妖魔潜进来,我毫无抵抗能力,反而是最危险的。”

“分析得有理,有理,倒是我这做师父的疏忽了。”老糊涂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指着纸鸾后头道,“上来吧,师父断不会破坏你小子英雄救美的好机会。”他将“英雄救美”四个字尾声拖得特别长。萧子瑜知道不能陪师父胡闹,赶紧手足并用地爬上纸鸾,按吩咐用脚钩住两个固定好的踏足,抓紧翅膀上的把手,紧张地看着纸鸾升空,飞入夜空,腾云驾雾急驰而去。

雨后微凉,风在耳边刮过,有些刺痛。

萧子瑜死死地抓住纸鸾,内心的不安让他无暇去体验这种梦想许久的乘风快感,他问尚在哼歌的老糊涂:“师父,我听见他们说死了人,你不担心朋友吗?”

老糊涂喝了口老酒,悠悠道:“灵法师是不能怕死怕失去的。”

萧子瑜不能理解这种心情,没有朋友,生活还有什么意义?

老糊涂拍着他稚嫩的脑袋,意味深长道:“人总归会死的,法器也会死,失去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萧子瑜完全不认可师父的话。

失去是永远不会习惯的。

绿竹林转瞬即到,许多灵法师和学徒仍在奔波灭火,火势已灭大半,浓浓的焦烟呛得人喉咙生痛,周长老正手持默言,黑着脸,站在焦黑废墟中央指挥众人行事。他的脚下卧着女妖的尸体,它双目圆睁,面目狰狞,伸着锐利的指甲,带着复仇的怒火,至死都保持着攻击的姿态,却被无数法剑刺穿了身躯,狠狠钉在乱石地上,满地鲜血沁入石缝,腥臭逼人,处处都是让人作呕的味道。

在妖魔入侵时,绝大部分女孩子都在梦乡里,受惊后醒来,都是匆匆披着单衣,拿着法器就胡乱跑了出来,或抵御,或逃跑,没经验的小学徒里还有不少被误伤的。如今女妖除去,又有长老和师父坐镇,大家都松了口气。除部分胆小新学徒还在哭闹不休外,其余人都忙着互相安慰,互相帮助,重新整顿仪容,中间也有些男学徒看见火光警报,不顾宵禁,冲过来英雄救美或看望心上人的,叽叽喳喳闹成一团。

贺先生哀痛地指挥众人将死者蒙上白布抬出。

萧子瑜不安地跑过去看了眼,白布下的女孩身量普通,被烧得面目全非,难以辨认,身上衣服也是天门宗常见的云纹青衣,看不出是不是认识的人。他双手合十,替这可怜的女孩哀悼了片刻,然后心急如焚地四处寻找花浅和其他相熟的人。寻了好几圈,终于发现花浅独自站在阴暗角落,她穿着一身素白单衣,长长黑发胡乱散在肩膀,脸上有几点被溅到的焦灰,但并无明显伤势,只有腕间蛇镯沾了些许血迹。

“我没事。”花浅的表情比往日更冷漠,更沉默。她看见萧子瑜过来,试图要露出点“温柔”的表情,可惜扯了半天嘴角仍是皮笑肉不笑,最终她放弃了展示“温柔”的机会,用冰冷无比的语调道,“这里危险,你不应该来。”

萧子瑜解释道:“就是危险才来的。”

花浅面无表情:“碍手碍脚。”

萧子瑜知道她不擅表露情绪,果断岔开话题:“妖魔弄伤你了?”

花浅抬起手臂,展示出两道细细的划伤,像是指甲刮过的痕迹:“些许皮外伤,没有大碍。”

萧子瑜将她检查了番,确认安全后略安下心来,想起被抬出去的少女,心里又有些难过,他问:“死者是谁?”

花浅迟疑了许久,方道:“沈静,我的室友。”【】

她的住所在绿竹林里较偏僻的角落,也是这次妖魔入侵首当其冲的目标,房子已被蚀月魔带来的流炎彻底焚毁,只剩几根黑漆漆的柱子。沈静是个与世无争的女孩,法器属于辅助系,战斗力弱,若想要她死,不管是制造意外还是暗杀都不难,没必要派遣强大妖魔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花浅怀疑妖魔是冲着自己来的,可惜那时候她不在寝室,因为萧子瑜要半夜去瑶台仙田,不愿让任何人跟随,可是夜晚的天门宗山路难行,还有悬崖峭壁,她担心萧子瑜会在路上出意外,所以一直偷偷跟着他,直到绿竹林魔气冲天后才匆匆赶回来,此时沈静已死。她没有亲眼看到当时的情景,事后根据现场痕迹推测,总觉有些可疑。

沈静怎么死的不重要,幕后凶手是谁也不必着急知道,重要的是不在现场的她怎么证明自己的清白。她很快意识到自己有可能成为杀害沈静的嫌疑人,她不能解释自己为何半夜跟踪保护萧子瑜,也没有证人可以洗脱自己的清白,或许,编个理由?制作证人?踌躇中,萧子瑜见她沉默,以为是为室友的遇难而哀悼,努力组织词汇想安慰她:“别难过,不是你的错。”

花浅的思路被打断,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为何难过?我和她不熟。”

萧子瑜安慰不下去了……

吴先生走过来,发现了萧子瑜的存在,立即如临大敌地四处张望,确认老糊涂乖乖蹲在废墟角落喝酒,没调戏女学徒,也没有惹是生非后,才略略放松警惕,对花浅命令道:“跟我来。”

花浅没有违抗命令,她低下头,乖顺地跟着吴先生去了,萧子瑜见对方没说不准自己去,也厚着脸皮跟上。吴先生带着两人来到焦黑废墟的中央,此时大部分灭火工作已经完成,高阶灵法师都集中在女妖尸体旁边,议论纷纷。陈可可浑身是血地站在正中间,她披着件宽大的男装,一边让鹤舞帮忙疗伤,一边激动地对大家描述当时的情况:“第一个发现女妖的人是我,时间大约是丑时一刻。雨还在稀稀拉拉地下,我在绿竹林外月牙溪旁的九曲回廊处避雨,听见林子里有动静,我还以为是只野兔子,查看时却见是这头女妖。它直勾勾地看着学徒住处,狂奔而去,我认出这是封印在后山的能引天雷的蚀月魔,吓得腿都软了,赶紧一边向大家报警,一边带着焰断和冰裂去拦截。可惜我打不过这妖魔,它抬手给了我一爪子,我就痛得晕过去了,后面的事,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这般丢脸,有失师父颜面,对不起……”

“蚀月魔在天门宗饲养的妖魔里也算数一数二的货色,你学艺不精,打不过也正常。”吴先生狐疑道,“可是,我记得在天门宗弟子规中规定,亥时后,学徒不得师父允许,应留在寝室,不得随意行走。今夜的雨是在子时开始下的,你怎会丑时在九曲回廊处避雨?我不记得有吩咐你半夜帮我做什么事吧?”

陈可可支支吾吾起来:“我,我,我睡不着,随便走走。”

吴先生厉声喝道:“胡说八道!还不从实招来!”

性格爽朗的陈可可不知为何脸红了,她扭着衣角,死活不愿作答。

吴先生素来性急,看不惯这般小女儿形态,喝问道:“快说!莫非你这调皮捣蛋的家伙就是放出妖魔的罪魁祸首?”

陈可可死命摇头,又不肯往下说,吴先生气得要动手打她,刚举起巴掌,背后传来个弱如蚊鸣的男子声音:“师父住手,是,是我,我约可可师妹在九曲回廊处见面的。”竹林里钻出个狼狈不堪的青衣男子,他面对众人,羞得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脸早已涨得通红,头使劲地往下低。萧子瑜趁他脑袋在钻入地缝去之前认出了他的模样,竟是祝明。他知道陈可可最喜欢欺负祝明,找他斗嘴胡闹,却只道是灵修好友,未曾往别的方面想……

祝明磕磕绊绊地解释,声音不过比蚊子哼哼大多少:“妖魔出现的时候,我,我在向可可师妹请教些《南柯经》里不懂的地方。我,我可以证明她,她不是放出妖魔的罪魁祸首。”

“得了吧,请教《南柯经》?我家这徒儿我清楚,让她多看两遍书,倒不如让她把书吃下去。”吴先生毫不留情地驳斥,紧接着她也想通了少年男女夜半私会的心事,在放心自家徒儿和妖魔出逃之事无关之余,轻蔑地看了眼祝明,鄙夷道,“看你往日做人厚道,奉劝一句,这世间婚姻讲究门当户对,虽然可可性格随和了点,不怎么摆架子,显得有些像平民丫头。可是你们身份天差地别,一个是高高在上的郡主,一个是乡下土财主的儿子。哼,就算同是天门宗灵修学徒,你们也一个是手持珍贵法器的优秀灵战师,一个是拿着垃圾法器的废物灵修师。滚!以后没事少哄骗我徒儿。”

祝明的脑袋垂得更低了,他紧紧握着拳头,答道:“是,是……可可师妹天人之姿,是祝明不自量力……”

“师父,不是这样的!”陈可可听见心上人维护自己,忍无可忍,截下话头,“是我约祝师兄出来的,是我对祝师兄单相思的,可是祝,祝师兄拒绝了我。”再厚脸皮的女孩在涉及感情的问题上也是害羞的。陈可可被迫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最丢人的真相说出,早已羞愧难当,大滴大滴的眼泪在这活泼开朗的女孩眼眶里打转,然后连珠串般地落下。她哭得可怜,哭得伤心,却依旧努力为对方辩解:“祝师兄从来没有哄骗我,他也不愿意高攀我,他只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是我一厢情愿,是我白痴!”话至此,陈可可早已泣不成声,再也不愿描述下去。

女孩所有的骄傲和伪装在众人面前被撕碎一地。

陈可可绝望而去。

祝明似有不忍,抬脚要追,最终还是无力地收了回来。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抬起头,坚定地告诉所有人:“我可以为陈可可作证,妖魔出现时,她和我在一起,绝对和此事无关,而且她孤身拦截妖魔,是个有勇气的女孩,请你们不要再说她什么……”

看着两个尴尬的小儿女,周长老摆了摆手,示意此事到此为止。

祝明规规矩矩地朝众师父行了个礼,转身离去,背影寂寥。

萧子瑜终于意识到陈可可和祝明之间的暧昧,也察觉到双方门户不对的遗憾,他为这对善良的师兄师姐难过,却没有任何的词汇可以安慰开解他们,只好低下了头。

“陈可可和祝明互相有不在场证明,他们不是凶手,谁是凶手?”吴先生看见徒儿当众落泪,也有些后悔。奈何她性情高傲,哪怕是错也不愿承认,便再次开口,岔开话题,继续审理妖魔伤人之事,誓要将其查个水落石出,让天门宗上下安心。

“放出妖魔的凶手定是她。”尖锐的哭声传来,一个狼狈的女孩被拖到众人面前,躲在人群里的萧子瑜认出这哭得花容失色的少女竟是今晚见过的蓝锦儿,将她拖过来的人是严先生,他司掌天门宗刑罚多年,不管是相貌还是行事,都让小学徒闻风色变。他的脸极丑,肤色黝黑,失明的右眼处还有道长长的伤疤,让原本就颇为丑陋的容貌显得更加狰狞。他右半边脑袋上也是寸草不生,坑坑洼洼,布满扭曲的伤痕,伤痕上有数条血红色的法器契纹,却被疤痕扭曲得几乎看不出细节。如今他手持一根铁尺,用剩余的那只眼睛,仔细地审视着瘫软在地的蓝锦儿,喝问道,“说!你是怎么把妖魔放出牢笼、袭击学徒的?你究竟有何居心?!”

蓝锦儿怕得厉害,唇面皆白,她一个劲地哆嗦,不停哀求:“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放出蚀月魔,师父救我,救我……”

她的师父冯先生赶紧上前,小心翼翼地问:“严先生,锦儿在天门宗修行三年,家世清白,虽然性子有些娇惯,行事却谨慎小心,我相信不会是她做的。”

严先生连眼角都没扫她一眼,厉声道:“冯先生,我已调查过禁林的泥泞和脚印,蚀月魔是雨势转小至雨停期间被放出的,我已问过各寝室学徒,让他们彼此作证,目前得知不在寝室的灵法师及学徒共有五人,其中祝明与陈可可私会九曲回廊,萧子瑜被老糊涂叫去了瑶台仙田,都算有人证。唯独她――蓝锦儿,今夜月圆,是蚀月魔进食之日,她受罚去给蚀月魔喂食,曾接近关押妖魔的牢笼,定是她不小心打开了封印,导致妖魔逃脱!同窗身亡,如此玩忽职守的蠢货,罪无可赦!理应从严处置!”他语气极其严厉,脸上那道丑陋的疤痕随着青筋一跳一跳,看起来格外骇人。

灵修界内,灵修师地位最低。

冯先生虽疼爱蓝锦儿,可是她只是个培养符咒材料的灵修师,能力不甚出色,性格也唯唯诺诺,何曾被其他灵法师放在眼中?这次她帮徒弟站出来与性格不好相处的严先生讨情,已耗尽她平生胆量。如今被严先生一凶,徒儿再好也不敢救了,吓得缩回人群,躲得像个鹌鹑,心里默默为锦儿担忧,口中却是再也不敢吱声。

萧子瑜发现所有人都将愤怒的目光看向蓝锦儿,仿佛她就是放出妖魔的凶手。可是他知道这是不对的,蓝锦儿是无法放出妖魔的。萧子瑜有心解释,却意识到这样做会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