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啊,明明这孩子考上大学时,还带了一箱鸡蛋做谢礼,满是对未来的期待和生活的热忱,怎么好端端地成了这样?

这个问题他捉摸不透,但作为一个亲人的本能,他按住了陆维倾的念头,拿出大家长的态度要他自己解决。

“你母亲能做得到,你也可以,”

“自己造的孽,就必须自己负责。”

“记住,你是个男人!”

陆善不知道,这道命令无形之中拉住了早就决心赴死的陆维倾。

他更不知道,那天的陆维倾在被他赶出家门后,在寒夜彻骨的深冬来到母亲的坟边,怀中的婴儿哇哇啼哭仿佛在说他不舍这个人间,过了好久,他终于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抱着孩子转身离去。

而后这么多年,他再也没有回到这里。

唉,老头子深深叹了口气,戒了多年的烟瘾似乎都要犯了。

他还是觉得痛惜,为了妹妹的冥顽不灵,也为了侄子的自甘堕落。

陆旭秋见到舅爷爷走神恍惚的模样,老年人似乎很容易陷入对往事的追忆,他心里不爽,一个人想算什么啊,他这次拜访可是有备而来,那EXCEL表格上可整理了不少问题,可就是冲着挖掘故事来的。

然而,隔了一代人的爷孙辈分,实在难以沟通,你说你的,他说他的,时不时陷入双双沉默。有时候他想打听打听父亲在大学时的事情,陆善板着个脸,眼神大有一种你这毛头小子好奇这些做什么,但也努力作答,可惜答非所问,一看就是疏于关心,一概不知,连上的T大还是X大都记不太清。

估计是被问白了脸,显得像对自己侄子不够关心似的,陆善忽然大嗓门地说教起来,“你们大学生还是要好好学习!别搞乌七八糟的事情。”

老头子严厉地教训他起来,愣是抓着他这个名牌大学的学霸说了半个多钟头的学习重要性。

这有点惊奇了,他头一回感同身受到方瞬然描述的那种过年跟亲戚鸡同鸭讲的滋味。原来就是这样,就算是关心的话也听得很刺耳。可他不讨厌的,因为陆善是用亲人的口吻朝他说教。

他发现自己有点吃这套,甚至想到如果陆维倾愿意这么跟他天天说教,可能他会和方瞬然一样顽皮。

当然老头子也不忘继续跟他埋怨陆维倾的不孝顺和亲情淡漠,他观念传统守旧,对家族血缘很看重,陆维倾这种忘本不归的行为,在他眼里和白眼狼没什么区别。于是乎在这些只言片语中,他捕捉到了一句话。

“就跟他亲爹一样忘恩负义!”

陆旭秋皱起眉头,亲爹?

啊也是,王庆是继父,那陆维倾肯定有个生父。听陆善那语气,似乎还挺熟悉的?

他自己对这个话题不是很感兴趣,毕竟比起了解陆维倾的亲爹是谁,他更好奇自己的亲……

好吧,陆旭秋承认他目前并没有做好知晓“亲爹是谁”的心理准备,也不太能用正常的眼光去看待。在这个问题上,他有一个不太好的猜测。既然陆维倾如此排斥他的存在,说不准是被男人玩弄感情搞大肚子然后抛弃的?

猜测合情合理,可每每想到,就止不住内心愤怒。

不是气陆维倾拿他当出气筒,也不是气生父对自己不闻不问,气得是竟有男人能把陆维倾伤到如此,他气得是陆维倾曾经对别人用情至深。

因而在闻若康亲口说出他没有碰过陆维倾的时候,他长吁口气,幸好。

老头子难得骂了旁人,陆旭秋见他气鼓鼓的,顺口问道,“我爷爷怎么个忘恩负义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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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狗东西抛弃了我妹子不说,自个儿去过富贵日子了,哪管娘俩死活!”

“啊……我以为他早就过世了。”

“确实死了!就是死的太晚了些!”陆善脸色深沉,眉毛和皱纹粘成一团,是消解不掉的恨意。

第六十六章 他的“父亲”

陈年旧事陆善本不愿意详说,主要是不大光彩。可陆旭秋摆出少年人的乖巧,用着他从叶沛元那儿学来的胡搅蛮缠的语气,参和些孙子辈的撒娇态度,很快博得陆善的好感。在他有意地追问下,那些尘封多年的往事也被层层剥开。

故事得从上山下乡开始说起。

和书本上一带而过的历史有些差别,早些年下乡确实很苦,年轻人们去西北去新疆去苦寒无人之地,没做过半点农活的男男女女吃尽苦头,根本挺不下来,病了受伤了连医生都找不到,多少人再也没回来,纵使回来,也落下了一辈子的病根。

一直到了七零年代中末期政策渐渐松动,有门路的人会安排子女去些“好地方”,熬个两三年再回去。

他们这儿就算是个“好地方”,虽然山高偏僻,可是人丁旺盛,因为县城从古至今都是有名的酿酒重镇,周边的农田是极其适宜小麦种植的肥沃土壤,只要老天赏饭风调雨顺,农民们一向是不担心收成的。

有人,就意味着有关系有组织,所以来这儿下乡的大多数都是托关系的干部子弟。

当然“好地方”这个说法只是相对而言,重庆是个夏季极其闷热的城市,而夏天又恰恰是麦子收割的季节,为了让面粉更早发酵,很多从北方来的年轻人经常在稻田里忙着忙着就中暑了。照陆善的话说,热病就是一种富贵病,像他们这些祖祖辈辈都是农民的人,寒冬酷暑都得下地,根本没得选择,怎么会弱得留点汗就发病。久而久之当地人并不怎么喜欢这些来下乡的“京娃娃”,加上文化方言、生活习惯、饮食爱好都不相同,自然而然就分成了两派。

一派是像陆善这样的本地青年,肩能抗手能提的庄稼汉;另一派是城市子弟,生活上没什么认知,也不怎么能做苦力。在这其中,能做到两派关系都不错的,只有北京来的俞家兄弟。

哥哥叫俞生南,二十四岁,与陆善年龄一样,据说二十岁不到就念完大学了,之前在大学里教书做研究,后来停课了,响应政策就下乡了;而弟弟叫余振北,二十岁,没读过什么书,入伍两年多,这次主动来下乡做民兵。或许还有别的隐情,但在那些年有或无并不重要,这是一种集体的行为,跳脱在外的反而另类。

俞家兄弟给陆善的第一印象是精明且友好的,因为每年下乡的队伍一来,公社社长、村长还有年轻人们都要去村口迎接,等着知情们的平板车到了后一起帮忙推行李上山,经过一路的颠簸大部分人都累得脸色发黄,胃酸直涌说不出话,而俞生南是个话痨,啃着发干的烙饼和他聊聊一路的风土人情。陆善听不懂那些形容词,但对方显然是有文化的,甚至偶尔模仿几句蹩脚的川渝方言,惹得他们哈哈大笑。等他们把行李扛到山上的宿舍楼后,那个路上一直没说话的弟弟,忽然从自己包裹里掏出了一包大前门,趁别人没注意,偷偷递到陆善的手上。

“谢谢陆大哥了。”

大前门是品质一般的香烟,在北京送人都是中华或者骆驼,但在陆善这种农村人眼里已经是极好的了,他忙说不要不要,却被对方强塞在手里。

“收下吧陆大哥,以后麻烦你的地方多着去了。”

这种熟练的姿态和口吻俨然是老手了,陆善眼看着“好烟”进了口袋,脑子飘飘然,就不再推拖,双手插兜让他好好休息。

往后这样的小恩小惠常有,陆善拿人手软,便经常照应这对兄弟,比如插秧季一到,农作时双腿每天都要埋在田地里,泥地里藏着许多虫子,咬得人浑身都长疙瘩,挠得多了就破了流血结疤,再下地就容易感染生病,而陆善会给兄弟俩送点村子里常用的驱蚊水或者土花膏。有一回,俞生南被蚂蝗沾上了,吸在小腿上,留了一个大脓疮,每天都在稀拉拉地流血,于是陆善就拜托县里的老中医开了点治疗的方子,因为自个儿没空拿药,便拜托了妹妹去送。

这便促成了陆缘和俞生南的初遇。

那会儿陆缘十六岁,正是好奇心最强的年纪,她没离开过山城,格外向往山外头的世界,而俞生南见多识广,她问什么对方都能回答。第一次她问,你既然从北京来的,能告诉我天安门什么样子?俞生南老老实实答,有多宽有多长,什么颜色什么样儿,描绘得一清二楚。于是她又问,那你见过飞机吗?像大鸟吗?俞生南反问她大鸟多大,陆缘撑开手臂说,大概三个我这么大吧。俞生南笑着说如果就三个你的大小怎么装下好几百人呢?

听出对方的揶揄,陆缘心里不快活,她觉得对方笑她没见识,瞪着眼睛说,你知道飞机有什么用,还不是连种地都不会!然后气鼓鼓地跑了。

然而隔了一天,她又送药过来,若无其事地抛出好些个问题,俞生南也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有问必答。于是一来二去,两人就这么相识相知,再到后来,慢慢熟络情愫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