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的是一位年逾六十的老妇人,面如沟壑,头发花白,眼神直溜溜地在他身上打转,一看就是精明的老人。

“你找谁?”她用方言问道。

“陆善。”陆旭秋举着手上的一箱牛奶和果篮,来前他在楼下的小商店随便购置了点礼品,基本的人情往来他是知道的,“我送点东西,顺便拜访一下。”

见着诚意,妇人的态度亲切了许多,脸上堆着笑容,迎他进来,对着屋内喊了一声,“老头子,有客人。”

陆旭秋把牛奶和礼盒堆在门厅旁,迅速打量了一眼这间屋子,客厅不大,整洁干净,装修普普通通,都是老旧的松木家具,已经上了年头了。他换好拖鞋后,正坐在沙发右侧。

“大早上的,谁啊?”

从卧室里慢慢悠悠走出一老人,虽白发苍苍,可步履矫健,边说话边从口袋里掏出眼镜,他面色红润,嗓音洪亮,状态保持得很不错,正是陆善本人。

老妇人指着沙发,他往陆旭秋只看了一眼,那表情就僵住了,愣了大概十秒左右,才问道,“你一个人来的?”

看来陆善一眼就认出他是陆维倾的儿子。

“嗯,来重庆旅游的,顺便拜访您。”陆旭秋完全没有初次见面的窘迫,反而落落大方,恭敬有礼地说道,“我是陆旭秋,舅爷爷好。”

陆善点点头往沙发上一座,敲敲茶几上的杯子,示意妻子端茶倒水,“维倾那小子怎么不回来?”

“他工作比较忙。”

陆善不以为然,“忙,都说忙,哪有人忙得这么多年都不晓得回来!”

一旁的老妇人倒好茶,仔细端详了陆旭秋那张脸,这才觉得眼熟,表情立马变了个样,跟着丈夫搭腔道,“是的啊,不管多忙,还是要回来看看啊。现在每年清明祭祖上坟,都是我们两个老年人在忙活。你想想看,你奶奶的坟都是我们在打理啊。”

“讲这么多干嘛呢?没孝心强求也求不来。”陆善嗤之以鼻,想必怨怼已久。

这让陆旭秋接不了话,也无法反驳,反正自他有记忆以来,未曾见过陆维倾回老家祭拜,就算是陆缘忌日那天,男人也只是情绪不佳,低落地去方剑诊所寻求慰藉,并没有“回乡上坟”。嘛,也正常,毕竟男人一直都这么亲情淡漠。

妇人一说起上坟修墓的事情,就开始喋喋不休地抱怨。老年人总是喜怒无常,不好应对,一说起来没完,数落陆维倾多年来的不孝行径。比如过年过节不回来,每年打点钱就好意思当孝心了,比如不上坟不祭祖连修墓都不管,再比如经常跟自己大呼小叫没礼貌……

要是以前的陆旭秋说不定会愉快地加入进来,一起痛骂“可恶至极”的男人,可现在,听着听着就心生厌烦,感觉好像已经不能再共情了。

甚至他会站在陆维倾那头在内心悄悄当初老家分房子,不是都全部留给你们了吗,拿得多自然得付出得多啊,再说了陆维倾给你打的敬老钱比给我的零花钱都多呢。

“当初你爹求着老头子弄户口,我们都不好意思跟别人讲,要不是有点人脉能帮忙办掉,你上学都成问题呢。”老夫人皱着眉头,脸上轻视的表情有些刺痛陆旭秋的神经,她说道,“你爸还是大学生呢,书没念完,把别的女的肚子搞大了。唉,跟陆缘一个样子,都是”

眼看着越说越难听,陆善把茶杯用力灌在桌上,一派威严的大家长风范,大吼一声,“行了!小孩子面前,你讲这些做什么!”

一被呵斥,妇人立马噤声,抬眼看了眼丈夫愠怒不爽的脸庞,知道自己口无遮拦惹恼了对方,老妇人只好自己找个台阶下,提着门边菜篮说,“不讲了不讲了,去买菜了。”

陆旭秋觉得蛮好笑的,他看得出老头子本质上对这件事抱着同样的态度,既看不起丢人的妹妹,也对侄子倍感失望。但到底是同血亲,自己能教训自家妹妹,但老婆说就不成。

可他想起陆维倾打电话和对方吵得气急败坏的模样,估计陆善开口说的话,肯定比妇人更难听吧。搞不好,陆维倾那些经常骂自己的话也是从舅舅这儿偷师来的。

当然,他也并不在乎陆善夫妻的埋怨,他们对他而言只是两个陌生人罢了,哪怕骂的是他本人,他都毫无感觉,不痛不痒。只有陆维倾骂他孽种杂种的时候,他才会怒不可遏。

所以人只有被最在乎的人刺伤才会愤怒难过。他胡思乱想着,陆维倾总生他气,算是在乎他吗?

“你舅奶奶没读过书,讲话比较难听,你别往心里去。”

忽然听到老头子的出言安抚,陆旭秋惊讶地挑眉,笑笑,很快答道,“哦,没事的。”

这话这表情这姿态像极了陆维倾,一下子放大了陆善的熟悉感。

早在陆维倾出生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是个晦气的孩子。当母亲把孩子抱给他看时,他有种直接扔到山里喂狼的冲动。可妹妹哭得泣不成声地恳求他,执迷不悟地把她对那个男人的爱转嫁在这个孩子身上,她向上苍发誓就算是个不男不女的怪胎,她也会用尽一生疼爱他呵护他。

犹记得在停尸间看到妹妹的遗容。不到四十岁的女人就像个老太太似的,脸上布满皱纹,手上全是老茧,完全没有年轻时的水灵漂亮。他知道这是因为陆缘为了给孩子攒手术费,所以整天拼命干活。妹妹同他说过,维倾这病有的治,就是手术费不是小数字,可她只要努力攒,总能解决。结果呢?钱没攒够,人没了,留给自己的只有每年割不尽的坟头草。

陆善长叹一声,他是封建古板,对不守贞节的妹妹恨铁不成钢,但那还是他的亲妹妹啊。

所以当他听说妹妹的葬礼差点办不成时,才知道王庆这个混蛋的所作所为。可恨老实人的真模样,知人知面不知心,也恨自己那些年不管不顾只顾着挣钱,妹妹怕影响他事业,甚至不敢同他诉苦。

眼看着被打的满身是伤的侄子跟他说我没事啊舅舅,他头一回心疼这个孩子。

其实陆善从不觉得是自己的错,他始终认为是妹妹自甘堕落换来的下场,可人死了,心结烙下,他受着隐隐的谴责,却难以承认。

陆家一家人都是执拗倔强的性子,哪怕是眼前这么个年轻人也是一个路数,那固执坚强的眼神,像极了再也见不着的亲人。

“我第一次见到你才一个月大吧。一晃眼就十多年了。”陆善戴上眼镜仔细看了看陆旭秋,模样俊朗挺拔,是个俊小伙,

“我来过吗?太小的事不记得了。”

“嗯,你那会儿也就这么一点大,像个小猫。”陆善用手掌比了个大小,忽然有些感慨,时光匆匆,往事太过沉重。

那时许久没见的侄子带了个婴儿来见他,他只是猜测这孩子来路不明,问了是哪家的,陆维倾偏不吭声,若不是撞见对方在厕所灌奶,他万万没想到竟是陆维倾所生。一直以来,他对侄子双性一事讳莫如深守口如瓶,连妻子都不曾了解,这下好了,双性产子,宛如晴天霹雳,气得他浑身发抖,当场破口大骂。

“你可是个男娃啊!你这是不想要脸面了吗?!”

“你忘了你母亲临死前还在给你筹钱吗?!”

“你是去北京读大学啊!你在做什么龌龊事啊?!你这样对得起你死去的母亲吗?”

他大发雷霆,引来妻子不明就里地过来劝他。而陆维倾坐在一旁,抱着孩子面如死灰,好像早就不在乎了。一直到他说累了说倦了,陆维倾才淡淡地开口。

“舅舅,您要养他吗?表姐嫁人之后不方便照顾你们吧,他是个正常的孩子,没有病,我检查过了,你们可以养他,让他给你们养老。”

这话冷冷淡淡,就像是一位熟练的人口贩子。

“混账东西,胡说什么?!”

“舅舅,我找不到人了。”陆维倾笑了,很凄惨的笑容,“您要愿意养他,我会我所有的钱都给您,而且我再也不会出现,您就是他唯一的父亲。”

再也不会,这四个字斩钉截铁,好像只要陆善收下,他可以立刻离开。

听到此话,陆善立马冷静下来,他看着侄子的脸,那绝对不是和陆缘一样的神情。当初妹妹不顾他和母亲反对,毅然决然要生下孩子,满眼满心都是他们无法理解的爱。而陆维倾的双目空空荡荡,好像被抽空了一切,只剩让人寒颤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