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熟后,三人便同桌吃酒,畅谈生平远志,几番下来相交甚欢。

那日酒桌之上,醉意上涌,周文镜生的高大,此时正红着脸举着酒杯摇头晃脑,“我夫人嫁于我,陪着我吃苦耐劳从无怨言。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等我赚了银子,我要让她只享清福,给她买最贵的料子裁衣裳,戴上最好看的首饰钗环。我家中兄弟姊妹多,爹娘身子也不好,我这个做大哥的,就想让弟弟妹妹们吃的好穿的好,不再受人欺负和白眼,爹娘也能颐养天年。”

“我,我也一样,我爱慕之人家中嫌我穷酸,不肯把姑娘嫁于我,我也想跟着周兄出去多赚银子,日后迎娶她才能过上好日子。”庄廷生从前就与周文镜相识,他性子胆怯,但此刻也借着醉意直抒胸臆。

何济延醉上心头,破天荒地大声呵斥,似乎要宣泄尽自己所受的不公苦闷,“我竟不知啊,常见到坊间那些游手好闲的懒汉被世人唾弃,可我谨小慎微踏实做人,一样被他们欺压看不起,反而那些暗室欺心,圆滑昧良之人高高在上、混得风生水起。”

周文镜和庄廷生二人醉倒在酒桌,已沉沉酣眠。

何济延观他二人熟睡,疲乏地举起酒杯,窗外夕阳照在清冽的酒水下映出粼粼日光,他自讽一笑,自言自语道:“这世间,究竟容得下怎样的人。”

后来何济延得知他们是要去燕京打拼,心中也油然生出一丝期望,便趁酒醒后提出与他们一同上京。

庄廷生讲到这,神色生出无限眷恋,十年前潋潋春光之下诉说满腔热忱的三个青年,十年后再回首,只剩他一人。

人生若只如初见。

“就是这样,我与周兄认识了他,我们三人一起上京。”思绪不断随着流光往前推,他薄唇紧抿,忍不住轻颤,“如果能回到那时,我一定会拦住周兄与他相识。”

裴谙棠神情肃然,许久才开口询问:“之后呢?”

之后三人如愿到了燕京,可皇都繁华,他们就如天地间几粒芥子随着风波奔走在这夺目璀璨的参天高楼中。

何济延为找路子奔波时不慎冲撞了贵人,那人带着家仆上门报复,周文镜挺身上前生生挨了十几棍,夜间换药衣物撕下,脊背血肉模糊。

他们无钱无权,满身穷酸,便是从官府衙门前走一遭,都要远远地叫人赶走,遇事便只能咬牙硬忍。

三年后,好不容易做起的木匠铺因同行嫉妒,遭人陷害木料以次充好,铺子众议之下又不得已关门。

一个深冬的傍晚,三人为抒心中苦闷,踏雪上山。

于山道中遇贼人打劫一男子,歹人搜刮尽金银后欲挥刀杀人灭口,男子满身伤痕倒地苦苦哀求。

周文镜会些拳脚,见状便赤手空拳冲上去与歹人搏斗,三人共同制住贼人后,皆身负刀伤。

救下的中年男子名唤方阳,乃是燕京最大布庄的东家,这三人救他一命,他对相救之恩不胜感激,出银子寻医为他们治伤后还挽留三人在府上养伤。

方阳的夫人早逝,因与妻情深多年不曾纳妾,是以膝下并无儿女。听闻三人这几年来的境遇,心生唏嘘,便收留他们在自家庄上做事。

又过了两年,周文镜三人学到不少其中关窍,便带些这几年赚到的银子离开了燕京。

其中周文镜与庄廷生的老家在南州,南州是出了名的贫瘠之地,远t?不及章州地大富庶,两人便决定与何济延一同留在清安县安置起家。

周文镜本欲等事业有起色,便在清安县购下一处宅子,把家中的妻子父母都接过来。

可世上最难参透的便是人心,利字就像一把剜开人血肉的尖刀,昔日在困境中共进退的兄弟,今朝在利益的熏染之下,早已没有患难之中的纯粹,变得可面目全非,判若云泥。

他们三人中,何济延最是精明强干,已在清安县干的小有名气。

庄廷生至今清楚地记得,他去找何济延的那日。

刚走到门外,房中激烈的争执至今如同噩梦窥扰在他耳边。

“何济延,你是疯了吗,胡家那是什么人?你竟敢与他们合伙做事?”

花瓶破碎的瓦片飞溅,闷哼的拳头声落到人脸上,伴随着周文镜高亢地指责。

何济延吃痛地摸着嘴角的伤痕,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平,转身给周文镜倒了杯热茶,缓言道:“周兄,你这是做什么,做生意嘛,无关为人,只关利益。”

周文镜对上他含笑的眼神,不知为何,从前待之亲如手足、那个老实本分的何济延突然就变得无影无踪。

“放屁!”周文镜见他毫无悔改之心,心中气焰仍旧不消,手肘重重一打,温热的茶水洒了满地,“胡家人为人不齿,欺男霸女、恶贯满盈。你与他们去合作,你也想成为如他们那般的人吗?他早晚自身不保,你若还待我如兄长,就趁早与他们断了来往。”

“如他那般之人怎么了?”

何济延眼中满是戾气,“我年轻时倒是像你这样,自诩清高,不同流俗。可我那时得到什么了?诬陷欺压和打骂,守着那一点点正直清高,过的是什么日子?但我学胡家一样,唯利是图些,便混的风生水起,从前看不起我的人,如今都纷纷上门陪笑。就连你们,你和庄廷生,你们也不如我!”

“何济延!你胆敢再说一遍?!”周文镜为人忠厚,脾气也直,看见相识几载的兄弟如今变成这样,他心中失望愤懑交加。

何济延冷笑:“你不过也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我能有今日,全靠我自己,你如今有什么资格来置喙我的决定?”

周文镜内心几度冰冷,又几度激愤怒,他自认待何济延如亲兄弟,可这句道貌岸然居然是出自他口中。

周文镜没想到,他竟然是这么看他。

他再也忍不住,又挥出一拳落到何济延的鼻梁下。

何济延站在原地没躲开,随着脑中阵阵轰鸣,温热黏腻的鲜血从鼻间缓缓流出。

不知何时他已捡起溅落地上的一片尖瓷片,待周文镜再度向他扑来时,抬手从背后深深刺入。

周文镜全身失力,不可思议地感受着刺进胸膛冰冷的利器,终于他眼神涣散,眼中最后一丝清明还在挂念着家中等她的妻子,相持一阵,便沉沉地倒在血泊中。

何济延猛然后怕地退几步,颤抖的手松开嵌入他手掌血肉的瓦片,胸中热浪滚动,双腿一软也坐倒在一旁。

他看着身旁渐凉的尸首,露出森森白齿闭目深深叹着气。

门外的庄廷生紧捂口鼻发出阵阵呜咽,浑身僵住毫无知觉,胸膛似乎呼不上气,眼角便有滚烫的泪水滴落衣襟。

何济延听到声响,猛然睁眼看见楞在门外的庄廷生。

“你……”庄廷生不敢相信,挤出的每个字都在颤抖,“你怎么能,你这个畜生,你这个畜生!”

庄廷生佝偻着背脊,眼角湿润,仿佛置身于五年前,周文镜在他面前轰然倒下。

“他杀了周文镜,后来呢?你没去报官吗?”裴谙棠看着泪光从他结痂地左眼流出,目光也随他暗淡下来。

庄廷生拂袖掩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