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业关上门,缓缓退下。

屋外风雨如晦,长廊一片寂寥黑暗,他正欲转身离去时,却听身后一声女?子清亮的话?语:“秦副使。”

他胸腔一震,猛然转身。

褚荇一袭款款长裙,提着只风灯,端着一盏热气氤氲的茶正看着他。

他急忙低头后退几步,话?音喑哑:“大小姐。”

褚荇眉眼盈盈,问他:“我见屋里还亮着灯,担忧父亲莫不是?又醉酒了,来送盏热茶。秦副使与父亲议完事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正是?。”秦业欲言又止,似是?还想说些什么,可又生生止住了话?语。

褚荇点点头,将?自己手中还沾着雨水的伞收了,捏着伞柄道缓缓道:“这般大的雨,秦副使拿把伞去罢。”

秦业犹豫一瞬,见她?举着伞送到身前,便伸手接过伞身,微凉的雨水浸湿了满手。

“多谢大小姐。”

他匆匆转身离去,悄然抚上那温热的伞柄,心间如雨水般激荡,脚步却越走?越快。

褚荇望着那道消逝的背影,收了笑容,眼中映着雨意的茫然与清冷,转身扣响了门。

***

次日天还未亮,早朝散去,三法司忙的晕头转向。

晌午后便是?南州案的逃犯曾松宜第一次过堂,大理?寺卿张惇带着杨庄玉与谢临意来到牢房。

此刻天光还未曾展露,牢房阴暗无声,曾松宜蓬头垢面盘腿坐在草堆上,似是?一夜未睡。

随着门被打开,他定定一睁眼,面色安然却无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认出张惇,用带着镣铐的手指着他一笑,“允先?,我竟未想到,时隔十五年,再相见我们竟是?如今这幅情?形。”

他与张惇十五年前乃是?同窗,后入仕为官,一个在燕京,一个在地方辗转。

再相见,一个官居三品,一个却是?满身镣铐的阶下囚。

张惇透过他蓬乱的发丝,似乎还能看到他年轻时那意气的模样。

但这也是?往事了,这么多年,也足以让一颗纯正明澈的心变的脏污混浊。

他话?语并未听出有一丝波澜,沉厚道:“这世间从未有什么事是?想不到的,种下什么因就得什么果,你早在与褚家人同流合污之时,就该想到会有如今这般下场。”

随后,他盯着草席上垂首的曾松宜,眼中有愤懑,也有对昔日同窗的失望,“南州天灾,百姓饱受饥馑,流离失所,你乃一州知府,是?当地百姓的父母官,你为何要这么做?你怎么能这样做?!”

曾松宜眼中突然流出几行?泪,在场的众人心中皆稍稍一震。

当此人依附褚党,对赈灾款下手时,他早已?是?个把圣贤之道抛诸脑后、不配为官的奸佞小人。

可这种人,居然也会流泪,是?死到临头的恐惧还是?被抓后的轻贱懊悔。

“我知道,我不配为官,我对不起那些奉我为父母官的百姓,我对不起他们。”

张惇沉缓一声:“你我同窗几载,终究陌路殊途,权欲迷人眼。”

“允先?,你对权利不屑一顾,是?因为你、”曾松宜指了指他们三人,“是?因为你们,个个高官厚禄,早已?拥有,所以从不在乎。”

“你当年入翰林院,再入内阁中枢,一路扶摇直上,十五年都在这繁华的京城。可我十五年间辗转各地,一介末入流的官身,受尽白眼与欺压,我每夜做梦都想到这燕京城来啊!十几年来,我好不容易熬到一个知府的官衔,结果褚穆阳就找上了我,我也想当一个一心为民的清廉好官啊。”

可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府,褚家把持朝堂半壁江山,单单一覆手间便能定他的宦海沉浮。他熬了这么多年才到这个位置,也不过是?他们口中的一句话?而已?。

“那种低眉顺眼、仰人鼻息的日子我过够了,所以那时我真的很怕,再回到那样的时日。”曾松宜摇头苦笑。

“允先?啊,我记得从前你我同窗之时,我说过一句话?,世道生存,能力为之重要。可如今,我才知道我错了。t?无论何种世道,权利才是?最重要之物。它能让人青云直上,也能让人沦为阶下之囚,能定人生死在一息之间,也能决定一个人磋磨困顿或是?畅通无阻的一生。”

所以褚家以手中的权利威胁他,让他为他们所用,可他也终究为了守住手中的权利,与他们朋比为奸。

一个人若是?不曾拥有,就不怕一无所有,可若是?得到一点,就会拼命守住这一丝,甚至企望更多。

谢临意一直站在张惇身后,静静听着曾松宜的话?语。

他沉思片刻,凝重道:“一个人有多少权利,也得看自己是?否能配得上它,你与他们同流合污,置南州百姓于?水火不顾,你真的能配得上那丝权利,配得上你这顶官帽吗?你不配,你还越不择手段地想要得到它,它最后也会反噬你,就像你如今这般。褚家也是?如此,他们用权滥杀无辜,无恶不作,我相信总有一日,他们也会像你一样,在牢狱中忏悔,在刑台上偿还罪孽。”

捱过深秋霜雪,阳春总会来临。

曾松宜却激动异常:“我配不上!我根本?不配!我如今才想透,如果可以、如果可以,我宁愿当回那个末入流的小官,没人会去在意我一丝一毫,我也乐得心安。”

张惇眼底苍茫,眉峰深深皱起,“你既逃了半年,说明你应知道无论落入哪方之手都是?死路一条,可你却又突然回京,你到底想做什么?”

“因为我想赎罪,我甘愿一死,可我也想让褚穆阳死!”

曾松宜面色激愤,眼神狠厉,冷冽目光仿佛要把那三个字刺出一个洞来。

“拜他所赐,这半年来,我一路躲躲藏藏,从南州躲到雍阳,我何处都去过。在南州时,我扮成?灾民躲过他派来的人的追杀,却不小心摔下山崖,跌入山涧,我以为我要死了,睁开眼竟躺在一户农户的家中。”

他越说越难掩热泪:“那农户是?灾民,一对夫妻有五个孩子,大儿子与二儿子淹死在洪灾中。家中房屋被冲倒了一半,灶台上锅都揭不开,几个孩子饿得面黄肌瘦,那对夫妻把我从山涧中捞起来,照顾了我三日,还将?家中最后一块饼给?了我吃。后来我的伤好了,便离开了那农户家,一路混在灾民堆中,那年过八旬的老翁,给?了我半碗粥喝,自己却闭上了眼。还有那么小的孩童,活生生饿死在我眼前。夜里冷,几十人挤在一间破庙内,有人看我穿得单薄,便扯下身上破旧的衣衫让我御寒。”

“他们自己都吃不饱、穿不暖,却还要将?不多的一丝温热施舍给?我这个罪人。我心如刀绞,当时就恨不得让他们都拿上一把刀,一人狠狠刺我一刀。是?我、我拿了他们的救命钱,我害得让他们流离失所,吃不饱饭,穿不上衣。我曾松宜,对不起南州所有的百姓,对不起那方土地,我不配当这个官,我不配!我万死难赎我的罪孽……”

“褚穆阳,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他,我想让他死,这罪孽,该是?他与我一同去赎。”

雾失楼台(一)

张惇终于窥见了他身上的一丝鲜活。

只这一瞬, 便让他想到当年在那间破旧的寺庙内,二人那汹涌的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