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苁柔望着他纯澈的眼神,缓言道:“这?世上,别人口中的坏人不一定是坏人,别人口中的好人也不全然是好人。等?你再?长?大些,自然就会懂了。”
母子二人回到?家时,听见院中起了几丝嘈杂。
唐严桢语气中满是愧意与感激:“裴兄,蒙你与嫂子这?多日?收留,可?这?外头事情越闹越大了,我不能牵连到?你们,这?几日?多有叨扰,我这?便离去了。”
还没等?他说话,裴景深沉沉道:“唐贤弟,你出去如今能去哪?你是徐州人,不比那些异乡士子,他们尚且还能捡回一条命,你若被抓进了宵云司的诏狱只怕是凶多吉少。”
裴景深比唐严桢略大几岁,早年间四处游历时,在徐州认识了唐严桢,二人性情相投,很快便成了君子之交。
唐严桢才学甚高?,这?次殿试本以为能高?中,留在京城一展抱负,可?谁知飞来横祸,一桩舞弊案,让承平三?十四年的所有殿试士子如坠深渊。
他们寒窗十余年的所有心血统统付之一炬。
只有裴景深深信,唐严桢是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的进士。
“人各有命。”唐严桢长?叹,却依旧摇头要走,“景深,保重。”
在他准备推门的那一刻,李苁柔带着裴谙棠进来。
她方才在门外把二人的争辩听了一清二楚,焦急道:“宵云司在通街抓人,你现下出去,即刻就要被抓。”
“是啊,我好歹有个官身,他们不敢进来放肆搜查。”裴景深沉重地拍了两下唐严桢的肩,“听闻先前查到?的那两名?士子与李望勾结,舞弊确凿,宵云司还去了他们徐州的故乡,将他们的妻儿都给抓了来。”
听罢,唐严桢重重地闭上眼,任由连天的雨丝肆意落至满身,摇头道:“稚子何辜啊。”
那时只有七岁的裴谙棠,就直直抬头望着他、望着他无比凝重的说出这?句话。
离人落花
可十四年前在风雨中为无辜稚子哀叹的唐严桢, 终究成?了十四年后对两个同样无辜孩童下手的唐微明。
裴谙棠望着?他良久,直至眼前那张脸与记忆渐渐抽离,终归满目陌生。
但他永远也忘不了当年那个暂住在家中的陌生男人, 和那个恐慌阴暗的春日。
良久, 他道:“唐世叔,那个时候我以为,你是好人。”
“我不甘心。”唐微明胸膛剧烈起伏,语气急促,“那些朝廷鹰犬作恶多?端,凭什么他们的亲人能好好地活着?,安享荣华富贵, 而我的亲人, 我的妻女,她们早已不在了……”
当年, 他在裴景深的劝说与收留下?,在裴家暂住了好些日子。
这?些日子里,他挂念家中妻小, 本想给家中去封信,可宵云司的人无处不在, 一去信又怕引火上身还牵连了家人。
他这?一躲, 便是几个月之?久。
随着?刑台之?上数十名无辜的士子人头落地, 天子之?怒也?渐渐平息, 这?场滔天的冤案也?算告一段落。
科举案虽明面上已作罢, 但?宵云司授旨意还在背地里暗暗探查逃脱的徐州士子,其?中就有唐严桢。
临走?时, 那是一个清晨。
裴谙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站在父亲身后看着?他与友人送行。
“严桢, 你这?一路要多?加小心。”如今外面渐渐平息,裴景深也?知他挂念家人,并未再多?加相劝于他。
唐严桢心中热浪翻腾,当即掀开褶皱的衣袍沉沉跪下?,感?激涕零:“唐某能结识裴兄,此生无憾。裴兄与嫂子于我有救命之?恩,唐某此生铭记于心,来世定当做牛做马报答此恩。”
裴景深连忙将人扶起,“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科举一案,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无辜的士子赴死,我日夜痛心疾首,只恨自己无用,白读了半辈子圣贤书。我救不了他们,只求能极力护住身边之?人,你我至交一场,你又何须如此。”
临了之?时,裴谙棠拉着?父亲的手,见他神?色凝重又有一丝快意:“一路珍重,来日相逢,你我再纵情豪饮。”
可来日又在多?少个明日后呢,殊不知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唐微明说到这?,嘴角微扬,涩然摇头:“可那年一别,竟是此生永别。”
当年离开裴家,从燕京到徐州山高路远。
他只能把自己打扮的蓬头垢面,灰头土脸,这?一路他如同丧家之?犬般东躲西藏。
昔日带着?满心的抱负与壮志离乡,如今却?带着?满身的落魄与失意回来。
他疮痍百孔的心中此时只有唯一一腔热念支撑着?他,虽然一纸功名被?除,但?在千里之?外,还有妻子和女儿在等他回家。
一路跋山涉水,等见那间熟悉的小宅院,他憔悴苍白的脸上被?喜悦所替,急切地推开门,在屋里寻找妻女的身影。
厨房灰尘弥漫,门角杂草丛生,一只野鸡被?惊到,跳上灶台拍着?翅膀啼叫,拍落下?来的泥石沙砾在空中凌乱飞舞。
他心中隐隐有恐惧袭来。
邻家住的是一户亲戚,察觉到隔壁的动静,闻声赶来,仰天长叹:“严桢啊……你总算回来了。”
唐严桢不顾满身褴褛,直问道:“同叔,思盈和阿妍呢?”
“她们……她们……被?一群人抓走?了。”那人苦叹一声,“一个月前,一队骑马带刀凶神?恶煞的官差闯了进来,说你串通逆党,行贿舞弊,逼问她们你的下?落,在你家中一通乱翻。结果人没找到,就把她们给带走?了。”
唐严桢顿时满目失色,上天像是在捉弄他,把他心中那最后一丝热念用冰冷的利刃割断抛舍,绞得他五脏六腑肝肠寸断。
后来他打听到他的妻女早在一个月前就被?宵云司的人带走?了,以包庇窝藏之?罪与那几十名士子一同死在了刑台上。
他此生都没来得及见妻子与女儿最后一面。
他若是再早一点,再快一点……或许他主动认罪,甘愿一死,也?就不会牵扯到他无辜的妻女。
唐微明面目因悲痛扭到一处,喃喃低语:“我都没来得及见她们一面,我女儿才四岁,我都没有好好陪她一日。”
他那时依旧还是朝廷钦犯,料理完妻女的后事,他悲伤欲绝,跳入湖中意图寻死。
被?岸上之?人撞见后,召集了众人打捞寻找了几日也?不见人影,大伙便猜他是断了生念,一心想追随妻女而去。且那几日恰好发大水,河水湍急迅猛,村里之?人相顾之?下?皆摇头道是没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