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胜”之音传至石安国耳中, 这位能征善战的北羯国大皇子不过一笑, “一群两脚羊罢了, 也敢言称必胜?”说罢, 他握拳抬起左手,军阵中鼓声顿起, 无数人举着箩筐、携带云梯,从羯人阵前?涌出。

这显眼的一幕自然逃不脱城墙上众人的眼睛, 苏蕴宜定睛一看, 顿时蹙起秀眉, “那?些?人是……”

那?些?举着箩筐和云梯,从北羯人阵中朝着京口城墙冲来的人,竟都?是粗布麻衣, 一副汉人样貌。

“他们都?是汉家子民。”

裴七郎脸上的笑意已荡然无存, 他沉声道:“这是北羯人一贯的战术,他们南下攻城掠地?时,会驱赶所破城池中的百姓作为民夫, 担土填沟,若成功填土活着回去?,今日便有一碗饭吃,若死在半路……也就这么?死了。”

苏蕴宜一时默然。

两人说话间, 被驱赶的民夫已携土冲至羊马墙跟前?。

羊马墙是城防体系中颇为重?要的一环,筑于城墙之外,约一人高,用?于阻挡敌军直接靠近城墙,同?时也为守军提供隐蔽的射击位置。

民夫们冲到羊马墙前?时,通常会遭到弓弩射击,而京口守军之无能实在出人意料,这一次居然什么?也没发生,他们十分顺利地?就将筐中所带的杂物泥土倒入护城河中。

捡回一条命,民夫们大喜过望,立即回撤。而在他们之后,那?些?扛着云梯的民夫们也已抵达墙下。

羊马墙之后便是大片的平坦区域,只要能越过这里?,云梯就能直架城墙,届时真正的北羯士兵便要出动了。眼见?那?一架架云梯被毫无阻碍地?扔过羊马墙,楼登心急如焚,“郎君,还不放箭吗?”

裴七郎悠然摇头,“不急。”

“郎君,若如此轻易就叫羯人拿下羊马墙,他们实力全存,只怕我们守城艰难……”楼登只当是裴七郎不知兵,竭力解释着羊马墙的重?要性,而裴七郎却?始终笑而不语。

“七郎是在羊马墙后做了布置?”

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裴七郎循声望去?,“宜儿不妨再?猜猜?”

滴溜溜转动眼珠子,苏蕴宜沉吟着道:“北羯军擅长?骑术与搏斗,而我军胜在弓弩之利,当以己之长?克敌之短,以流民制流民,好?将有限的箭矢用?在北羯士兵身上。”

在楼登诧异的眼神中,裴七郎笑道:“宜儿果然是我知音。”

而另一头,石安国眼见?民夫们如此轻易就直冲到羊马墙下开始翻越,不由哈哈大笑,“果然如公仪先生所言,那?京口太守朱化昏聩无能,连他手下这些?士兵也尽都?是些?软蛋,被我军逼迫至此,竟连一支箭弩都?不敢放!”

公仪老头儿见?状,也是捻着胡须自得一笑,然而不过片刻,他手上动作顿住,眉头渐渐锁紧,“殿下,那?羊马墙似乎有些?不妥。”

他们这一路南下,掳掠的民夫不知凡几,因视今日为此行最后一战,不惜本钱,将民夫尽数投放,只求速胜。而这样多的人力投入下去?,却?尽都?消弭在那?堵看似寻常的羊马墙之后所有翻墙越过的人,全都?凭空消失了一般,等待这许久,竟不见?一架云梯架上城墙。

“莫非是那?朱化在羊马墙后做了布置?”石安国当即下令,命他一亲卫拓跋冲率队前?往那?羊马墙后一探究竟。

拓跋冲旋即领命出发。

这一支披甲策马,显然不同?于寻常民夫的队伍甫一出现,立即便吸引了京口城头上所有人的目光。而裴七郎也终于下令放箭齐射。

弓箭手们早已做好?准备,箭矢如黑色的鸟群般飞扑直下,簌簌如雨。北羯士兵在箭雨下接连摔倒,却?无一人犹豫动摇,反倒齐齐撑起盾牌,硬是用?性命将拓跋冲护送至羊马墙下。

等到翻越羊马墙时,又是一批北羯士兵中箭丧命,这一支五十人的小队,真正翻过羊马墙的,只有包括拓跋冲在内的寥寥数人而已。

他们越过羊马墙,却?一脚踩空,纷纷掉进一个深坑中。

看着坑底横七竖八躺着的民夫的尸体,拓跋冲不惧反笑,“原来如此,我当是什么?机关,原来只不过是多挖了一道坑而已!既已得知实情,咱们即刻翻墙回去?,向殿下复……”

话音未落,拓跋冲忽觉后心一凉,口中不自主地?涌出鲜血,他低头一看,自己胸前?突出长枪血色的枪头,而这柄长?枪的枪杆,却?握在一具“尸体”的手中。

那?“尸体”从尸堆上翻身而起,他左眼下有一块宽约四指的红斑,仿佛血目,正冷冷睨着拓跋冲。

原来如此,真正的杀机不是羊马墙后面的深坑,而是深坑中伪装成尸体的人……最后的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过,拓跋冲只觉心口枪头搅动,缓缓抽出,他的生命也随之被抽去?,双膝砰然跪地?,倒入尸堆,成为其中的一员。

褚璲手持长?枪,对着拓跋冲的尸体啐了一口唾沫,“呸!北羯狗!”

他们按照裴七郎的吩咐,扮成民夫的尸体藏在坑中,先前?所杀的都?不过是些?受制于人的汉人,虽说下手并不会因此手软,但心里头也不甚好受。直到此刻,亲手刺破北羯人的躯体,身上沾染了北羯人的鲜血,他们的心脏才似活过来一般剧烈跳动,全身的血液也因此沸腾。

潜藏于心底的那?点恐惧至此彻底消失,褚璲霍然抬头,双目炯炯,似将越过面前?的羊马墙刺向北羯大军。

他一摆手,“继续潜伏!”

站着的流民们复又消失,深坑内死寂一片,仿佛只有满地?的尸体。

拓跋冲是北羯贵族子弟,石安国的心腹,他一去?不复返,本身就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

公仪老头儿沉吟道:“那?堵羊马墙果然有鬼,朱化小儿倒比我想象中的有点儿本事。”

“管他什么?鬼怪,在我的北羯铁骑之下,纵使神佛也给他斩落马下!”

石安国拔刀出鞘,正要亲自率众冲锋,却?被公仪老头儿拦下,“殿下且慢!我们此行深入锦国腹地?,轻装简行,为的不过是速战速决,若被朱化拖住,战事迁延,其余原本袖手旁观的汉军前?来相援,断了退路,届时便是灭顶之灾!”

“那?以你?之见?,该当如何?”

“暂且鸣金收兵,传令给那?朱化,告诉他,若肯交出城中六殿下,我军即刻退兵。”

石安国的眉头打成一个死结,“你?之前?不是说,那?老六未必真在城中?”

公仪老头儿“嘿嘿”一笑,捻着胡须缓缓道:“这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趁朱化忙着想对策的时候,咱们遣人细细查探京口附近,我就不信,此地?真就固若金汤!”

……

待杀完第三波羯人之后,北羯军终于鸣金收兵。

藏身在深坑中的流民军也得以现身,把坑中尸体扒了个一干二净后,将其掷出墙外,堆成一道阻碍。

褚璲前?去?面见?裴七郎时,楼登尚且陷在晕晕乎乎之中,“就……就这么?打赢了?竟然如此轻松?”

冷哼一声,褚璲道:“这是郎君精心谋划,想出羊马墙之计一时吓住了他们,否则北羯人又岂是好?相与的?”又转向裴七郎拱手道:“郎君,北羯人虽暂且退兵,却?未伤元气,恐他们不日就会再?度攻城,咱们须得做好?准备。”

“不错,北羯人一向好?战,他们千里?迢迢来此,不达目的必不会轻易罢休。”裴七郎朝旁一伸手,苏蕴宜便从袖中取出一块绢布放到他手上,“这是方?才羯人射到城头上的,上面写了,只有我们放了北羯六皇子,他们才肯退兵回返北羯。”

楼登顿时面色如土,叫苦不迭,“这都?是那?朱化惹出来的祸端!我们哪里?去?找什么?六皇子七皇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