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1 / 1)

那人隐在帘幕后,还是不见人,只露出一条黯淡的影子,慢条斯理地对盛灵渊说:“少族长对妖族的仇视必成隐患,陛下,这话我当初和您说过了。”

“朕……我知道,”年轻的盛灵渊茫然地叹了口气,“但老族长……老师,您干什么?”

影子忽然在帘幕后面跪了下去,以头伏地:“陛下,还有一件事,您或许不知情。”

宣玑和记忆里的少年盛灵渊一起朝帘幕走去,少年天子是为了搀扶起自己的老师,宣玑则是抓心挠肝地想看看,这个丹离到底长什么样。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声痛苦的闷哼,这个记忆场景陡然碎了。

盛灵渊死死地按住自己两侧太阳穴,踉跄了半步,正好撞在宣玑身上。宣玑本能地抬手接住,吃了一惊――这身体竟然是温暖而真实的,像每天在公交地铁上与他摩肩接踵的人类的身体,有血有肉。

“您这是……”

“孤魂野鬼当惯了,披上人皮……一时有些……唔……”盛灵渊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撑着宣玑的胳膊,想自己站稳,那手指布满冷汗,竟在打颤。

宣玑突然想起有一本野史上考证,说武帝少年时经天纬地,后期却暴行连连,性情大变,这不太正常,所以很可能是因为有病――猜测症状应该跟神经衰弱差不多,包括睡眠困难、持续耳鸣,以及随时发作的偏头痛等等。

那文章写得没凭没据的,宣玑当小说看了,难道……居然是真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突发的头痛,盛灵渊的记忆忽然不那么清楚了,“溯洄”空间里,两人周遭很多东西混乱起来,无数人来了又走,喧嚣叫嚷、哭闹、争执……

“陛下!”一个遥远的声音传来,宣玑怀里的盛灵渊下意识地一偏头,像是被那声音刺痛了一样,“阿洛津族长越狱跑了!”

“轰”地一下,宣玑的脚又落在实地上,换了新的记忆场景,周围又是一片漆黑,景物十分眼熟。

他俩回到了那个满地白骨的巫人?V。

只是这时的“巫人?V”还只是个山洞,没有铺满死人。宣玑耳边传来盛灵渊痛苦而压抑的呼吸声,接着,他手里一空,盛灵渊甩脱了他,晃了晃,站稳了。

“所以刚才丹离突然跪下,后来对你说了什么?”

盛灵渊沉默了一会:“巫人族老族长之死的真相――他向我坦白了,阿洛津的信使是他派的,所谓飞鼠族子虚乌有,那个‘信使’本身就是个人皮傀儡,丹离说,那时我们别无办法,拿不下巫人族,整个人族都是死路一条,他只能……”

宣玑手心上似乎还残留着方才那人的体温,被山洞中的风一扫,便迅速冷清下来,他叹了口气:“陛下,你们这些伟人,手真凉、心真脏啊。阿洛津知道这件事了吗?”

“他跑出去的时候不曾,那时应该只是跟我负气,”盛灵渊低声说,“阿洛津啊……被我惯坏了,太任性了。出走后他一封令箭,把前线的巫人大军全部撤走,一气之下带领族人跑回东川,破了战场上的巫人法阵。原本在抵死反抗的妖族抓住机会,疯狂反扑,我军被迫连退六十里,两城十数村落,皆落入妖族手中,妖族屠城泄愤,沿途百姓几无活口。”

宣玑听得头皮发麻:“可是前线附近为什么还有居民?为什么没有撤走?”

“呵,战乱二十年,偌大天下,早无处容身,往哪里撤?”盛灵渊冷冷一笑,提步在山洞中缓缓地走着,他的声音有些虚弱,脚步却很稳,“那时巫人奉命镇守东南一路,以其神鬼莫测之咒术庇佑一方,很多走投无路的人族百姓喜欢跟着他们,巫与人两族交融处,衣饰言语都互相学,其乐融融。巫人镇守之处甚至形成了巫村,已可落地耕种……刚收完粮,丰收,献了一半给巫人守军。”

可是巫人那年少轻狂的族长抛弃了他们。

盛灵渊如刀刻般锋利英俊的侧脸在溯洄中的巫人?V里明明灭灭:“巫人爱吃鲜果,阿洛津尤喜食梨。巫村的人族为了讨好他,便把粮食和鲜果罗在巫人军帐外……我们后来打回去收尸的时候,粟谷与尘筛都筛不开,百姓精心选的果子给铁蹄踩成了泥,浸在血里。一个老妇死后被开膛破肚,周身被食人的妖物吮得只剩下碎骨……那些兽种畜生向来挑肥拣瘦,很少会吃不鲜嫩的老骨肉,你可知为什么?”

宣玑敏感地从那男人不灭的笑意中捕捉到了某种恶毒,忽然明白,这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是给那“溯洄”外的人魔阿洛津的。

“因为啊,她怀里抱着一罐献给少族长的梨花蜜,打碎了,流了她一身,”盛灵渊的声音越来越轻柔,越来越残忍,他说,“想必很甜吧。”

这都是什么事儿,宣玑听着都觉得太阳穴乱跳。

“群情激奋,所有人都逼我处置阿洛津。巫人族一时成为人族叛逆,被我强行压下。我连夜赶往东川,可到底是慢了一步。半妖、对阿洛津不满已久的人族,先我一步围困了东川,巫人族很多阵法和咒术早在阿洛津归顺的时候就献了出来,东川的保护/伞在自己人眼里自然是不堪一击,他们很快攻破东川屏障,有一支妖族浑水摸鱼……啊,对,就是这个,你听见了吧?”

宣玑猛地抬起头,“溯洄”空间的山洞外,传来的喊杀声,周遭岩壁上,砂砾被震得簌簌直落。

☆、第二十八章

盛灵渊呓语似的说:“如果是你, 你打算怎么办呢?”

他似乎是在问宣玑, 又像是在问虚空中某个不肯现身、但一直注视着他们的人。

宣玑朝着山洞口望去。在“溯洄”的记忆空间里,这山洞还不是后来的巫人?V, 也没有被埋到地下。洞口映出微弱的光,把盛灵渊的脸打得半明半暗,露出皮肉下清晰又流畅的骨骼痕迹。

洞口突然传来脚步声,有人用撕心裂肺的巫人语喊了句话。

盛灵渊的头像是更疼了,他用力把额角抵在冰冷的岩石壁上。

宣玑:“他说什么?”

盛灵渊声音有些含糊地回答:“祭坛已经打开了, 老人和小孩先进去。”

“祭坛?”

“祭坛是巫人族的禁地,”盛灵渊的声音要被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湮灭了,惊慌失措的巫人族人们像被洪水驱赶的动物,与几千年后的旁观者擦肩而过,“没有解咒的咒、古老的秘术……都在这里封存,外面有比东川屏障复杂得多的封印。祭坛上供奉的是他们的山神,巫人崇拜山水,认为山神是他们的母亲, 能妥善保管人的恶念,包容自己子民的一切。”

洞口又传来凄厉的喊声,这一次,不用翻译,宣玑也能猜出那人是在催促族人快逃进祭坛。可能是在“溯洄”空间里听多了,宣玑虽然不懂,却已经开始渐渐能分辨出巫人语的发音和语气。随后,喊话的巫人的声音被惨叫打断, 浓重的血腥味涌进了山洞,妖兽的咆哮仿佛近在咫尺。

一个巫人族小孩扑倒在宣玑脚下,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捞,手从孩子的肩头穿了过去。

宣玑呆了呆,讷讷地缩回手,抬头问:“东川被围困,屏障又破了,巫人眼看顶不住,所以他们是想撤到一个地方躲起来吗?等……”

“等我。”盛灵渊低声说。

因为每一次,阿洛津和别人起冲突的时候,盛灵渊最后还是会不忍心跟他计较,千方百计地帮他把事情圆过去。

久而久之,他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只要撑过去,灵渊就会来的。

只要灵渊来了,与他反目的人族会撤走,他就能腾出手,料理那些趁火打劫的妖族畜生。

灵渊就如同祭坛的山神一样,无所不能,既是他的信仰,也是牵着他走过月光的兄长……

“等我来救他。”

阿洛津带着巫人族的勇士,拼死给族人们争出逃进祭坛的时间。宁静的东川被战火点燃,火舌掠过山野,圆滚滚的木屋、成片的树林、载歌载舞的广场与浩瀚渺远的星空……一同被那大火吞噬了。

“族长,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