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玑忽然忍不住说:“陛下,我当年……有一句告别的话,没来得及说完。你还想听吗?”
盛灵渊悄无声息,像是已经睡着了。
“灵渊,我……”天魔剑被微煜王砸碎时,留了这么个没头没尾的话头,三千年了,始终没有机会续上。
“我这一辈子,无忧无愁,”宣玑没得到他的回应,也不在意,他眼角的小痣翘了起来,眉心族徽红得像个诅咒,自言自语似的说,“我想不出来比这更好的一生了,陛下。”
盛灵渊晃了一下,被岩浆洗练过的骨肉似乎正飞快地变薄、变脆,能被一片羽毛压塌。
那片刻光景,他想,幸亏他没有心了。
宣玑等了大概有一辈子那么久,听见旁边那人淡淡地“嗯”了一声:“多谢你。”
两人再没有动静了,从容不迫地,他们算是给当年戛然而止的情分续了个圆满结局。
“原来如此,”盛灵渊姗姗来迟的晨曦里想,“老师,咱俩可都没赢。”
他与丹离先是相依为命,后来又不死不休,你死我活好多年。隔着三千年,依旧默契十足。
宣玑把前因后果一说,陛下立刻什么都明白了。
他跳赤渊自尽那天,机缘巧合,赤渊里凑齐了“骨”“血”“剑身”和“生祭”,满足了重塑天魔剑的条件,让宣玑重塑了剑身,这已经很清楚了。
但盛灵渊之前一直想不通的是,宣玑是怎么跟赤渊大阵搅在一起的。
按道理说,剑灵之身是金铁之物,“骨”和“血”之类都属于仪式用品,祭过剑炉就没用了,炼完剑以后是要被剩下来的,可赤渊大阵里的朱雀骨竟被炼化成了宣玑的一部分,赋予了他克制群魔的朱雀离火,同时也把他的存亡跟赤渊绑在了一起。
这显然跟重炼剑身的过程没关系,问题只可能出在丹离的那段神秘口诀上。
果然,丹离从来没有想过要害死剑灵。
其实当年被逼宫断剑,盛灵渊猝不及防之外,其实也是没想到丹离会舍得向天魔剑下手。
毕竟丹离是朱雀神像,小玑是最后的朱雀天灵,两人也一直是以师徒相称,盛灵渊其实能感觉到,比起自己,丹离更偏心剑灵一些。
假如丹离是早知道天魔剑灵的秘密,那么他先是设计销毁天魔剑身,随后又阻止微云坦白真相,是为了什么?微云是怕他死了,人族继任者会容不下高山人,丹离肯定没这个顾虑――他老人家应该只怕这魔头死得不够透才对。
再有,涅??术也是丹离留下的。
宣玑学东西有点不求甚解,向来是只管实用、不问出处。因此他至今都不知道,“涅??术”并不是通心草人偶之类什么人都能学的小把戏,那是不死鸟朱雀一族的不传之秘。
所炼的涅??石在古书上称为“死生之物”,要是按“天地术规”的规矩看,至少是“类同生死”一级,跟炼器是同一个级别。这也是宣玑炼的涅??石都那么不结实的原因了――他自己是“赋生而生”,但身体还是器灵身,理论上,他没有施展这种级别术法的资格,勉强做的东西肯定都是伪劣品。
宣玑杂而不精,但丹离不会不清楚涅??术的等级。
那要不是他老人家脱裤子放屁,留下涅??术就为了消遣守火人、消耗朱雀骨――只可能是丹离也没料到,好不容易砸了天魔剑,将宣玑从剑身里放出来,阴差阳错,他居然又变回了剑灵。
按照丹离本来的计划,宣玑这最后的朱雀天灵,很可能是朱雀一族复生的关键。
朱雀灭族,当年全族上下只剩一枚只有蛋白质没有灵智的“天灵”蛋,那不是外力能孵出来的,所以丹离只好迂回着给天灵“降级”――利用天魔祭将天灵炼器赋生,生出灵智,再在这个灵长成以后砸毁剑身,设计他替换朱雀骨阵的阵眼,成为“守火人”。
这样一来,等于宣玑虽然不是完整的朱雀,先成了赤渊的实际看守人,有了朱雀的权与责。
其实自古有传说认为朱雀就是赤渊孕育出来的,神魔本是同源。只是后来人族把朱雀神鸟捧得太高,这么说未免对神鸟不敬,就不再传了,这些秘辛丹离都讲过。
宣玑自以为保住的是他的心,其实是丹离利用他保住了世上最后的朱雀血脉,那么等他这“半个活赤渊”最终归于真赤渊,赤渊就完整了。届时“神血”“魔源”“朱雀魂”齐齐整整,恰如洪荒之初――赤渊会孕育出新的守护神。
到时候一枚涅??石洗清前世今生,宣玑除了这个名字,什么都不会记住,朱雀一族会浴火重生。
帝师……算无遗策啊。
盛灵渊叹了口气,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他刚离开东川那一年,和丹离下的半盘棋。
那时他青春年少,还有不可思议的天真和愚蠢。他与丹离隔着一张棋盘相对而坐,一面手谈,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丹离说人皇登基之仪。丹离在说什么,他没听进去,棋也下得乱七八糟,后背绷得太紧,腰都疼了。
丹离看出了他不自在,就掷了棋子,温声问道:“殿下,怎么了?”
话没说完,盛灵渊忽然松了口气,小声说:“可算是走了……嘶,老师说什么?”
丹离执起茶壶,给他倒了半杯清水:“殿下因何心神不宁?”
“没什么,”盛灵渊先是低下头,随后又局促地在丹离洞悉一切的视线下抿了口水,“是小玑……彤,他刚能自由活动,不用再借我的眼……咳,可能是太新鲜了,一直盯着我看,我有点不太习惯。”
丹离轻轻地反问:“只是不习惯?”
盛灵渊没吭声,剑灵屏蔽了想法,他不知道彤在想什么,只能感觉到对方如影随形的视线,看得他如坐针毡。这会儿剑灵好不容易被丹离絮叨跑了,盛灵渊感觉到他飘到了窗外。外面天高地迥,正是温暖的初秋,清澈的风景顺着剑灵的眼睛落到盛灵渊心里,他不由自主地出了神。
丹离就对着他叹了口气:“殿下,彤是剑灵啊。”
盛灵渊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嘴角翘了起来。他连忙正了正神色,才要说什么,一阵小风忽然从窗口飘进来,飘出去玩的剑灵疑惑他为什么屏蔽了听觉,从窗口探头回来看。于是盛灵渊再一次紧绷起来,却故意没往窗口看,还刻意皱起了眉,像是思量着什么大事。
直到小玑趴在窗口喊他,他才仿佛刚刚注意到剑灵,很做作地循声抬头问:“又怎么了?”
小玑不满道:“你刚才干什么切断听觉,是不是跟老头说我坏话了?”
盛灵渊若无其事地一扬眉:“你不是嫌我俩烦才跑了吗?怕吵你才叫你耳根清净的,谁有工夫天天议论你?无理取闹。”
剑灵:“那我也要听!”
“随便你,要听就滚进来听,不许插嘴捣乱。”说完,盛灵渊就好似不再注意剑灵,全心全意地转头去和丹离谈“正事”了。丹离没说破,配合着将话题引开了,两人聊起来长篇大论,间或还夹杂着晦涩的机锋,没一会儿,就把剑灵听得昏昏欲睡,耳朵疼头也疼。
丹离见盛灵渊话说一半,突然没了后文,盯着手里空空如也的茶杯发起呆来,就知道剑灵又走了。
他也没有催,只是静坐着闲敲棋子。
过了好一会,盛灵渊才前后不搭地说:“老师,我有时候碰上艳阳天,会有种可笑的幻想,希望能永远这样,不风不雨,也没有四季寒暑。”
“久困人世,罕逢乐事,偶尔沉溺也未尝不可。”棋子与木棋盘轻轻碰撞了一下,丹离又说,“可若是因此,秋凉不备棉袍,春发不备????,那就要叫人笑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