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1 / 1)

这话又直白又实在,细品一品,居然还带了几分残酷的真诚,让宣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

“小玑,别怕我,我不会害你。”盛灵渊轻声说,“虽然不是自愿的,但再回人间能见故人,我心里很欢喜。”

他这话听起来毫无敷衍,宣玑甚至能从他语气和停顿里听出微笑来。盛灵渊无情地把他推开,见他要摔,又恰到好处地扶了他一把,微妙地把他留在了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上,还给了一颗压惊糖。

非得概括的话,他可能是成了某个薄情寡义反社会分子的“人间小确幸”。

一盆冰水浇灭了宣玑胸口的热气,还让他提不起伤心难过的力气。方才那让他窒息的难堪顺着气管滑了下去,差点噎出他一个嗝来。

这时,一阵?O?@声从不远处经过。很轻,没有呼吸,一听就知道是知春的通心草娃娃。

紧接着,急促沉重的脚步声追了过来,来人腿上好像有伤,深一脚浅一脚的。

是燕秋山。

宣玑虽然自己三魂颠倒五脏沸腾,但公德心居然还没休克,一愣之后,他拧开了帐篷里的照明设备――告诉外面的人这里有人醒着,以免不小心听见什么不该听见的。

然而他一番好心好意错付,那二位前外勤精英不知什么上了头,居然谁也没注意。

“我没想跑,”风雪裹来知春的声音,“再跑除了折腾你,还有什么意义?我就是在帐篷里闷得慌,出来走走。”

知春没有身体拖累,当然也就无惧风雪和熬夜脱发,在张昭的帐篷里待了半宿,没睡着。小青年觉多,张昭一躺下就人事不省,呼噜打得好似大排量摩托。知春本来就心乱如麻,木头做的身体差点被他“突突”出几层年轮,见风雪稍小了点,就出来散步。

谁知道隔壁的燕秋山不知是一宿没睡,还是稍微有点动静就惊醒,他前脚刚离开帐篷,燕秋山后脚就追了出来。

知春看向他那张苍白削瘦的脸,心里忽然难过得无以复加。

燕秋山是那种受了伤会躲起来的性情,家里要来客人都会大扫除,永远不让外人看见他状态不好的一面,什么时候这样狼狈过?

燕秋山没理知春,也不跟通心草娃娃对视。伸手挡住风,他面无表情地点了根烟,像个八风不动的解差,除了把“犯人”看严实了,没别的职责。

烟头在风雪中一明一灭,通心草娃娃和憔悴的男人无声地隔着十来米。

然而……知春的真身就在燕秋山身边。

燕秋山夹着烟,眯着眼,一团雪片在他眉骨上砸了个粉碎,六角的雪花就纷纷落在了他的眼睫毛上。知春看见他夹烟的手上伤痕与老茧密密匝匝,脖子上最凶险的地方有一圈疤,瘦得脱了相,五官都陌生了起来,于是默默地伸手环抱住他。

这是个只有天知地知自己知的拥抱。燕秋山毫无察觉,漫无目的盯着远处,一眨眼,烟灰就和睫毛上的雪渣一起,纠缠着滚下去,无声无息地穿过知春的身体。

知春抱着他,闭上眼,让通心草娃娃冷静地开了口:“本想回去找你聊的,既然都睡不着,现在说也行。咱俩的契约,严格来说是在我剑身上的,剑身碎了,契约自然就解了。我准备回局里领处分,因为我造成的损失……就是中毒那次,还有这回的阴沉祭,我担,卖/身给局里,多长时间都行,这事跟你没关系。”

燕秋山一口烟吸进肺里,半天没吐出来,等着他的下文。

知春又说:“咱俩其他的事……也就算了吧。”

燕秋山一口白烟和水汽一起吐了出来,三年学会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一夜还给了反派,依旧是三脚踹不出一个屁的风格。

他说:“嗯,成。”

知春的眼眶一下红了,贪婪地把脸埋进他颈窝。地上的通心草娃娃却扬起平静的小脸:“天太冷了,你身体不好,赶紧回去休息。这三年为我吃了很多苦,以后有什么需要,我……”

“职责所在,待遇局里该给的会给,用不着你补偿,”燕秋山硬邦邦地打断他,“还我一件东西就行。”

“……什么?”

“你从地下六十层拿走的碎片,全部的。”燕秋山把烟掐了,碾碎了埋进雪里,手从知春透明的身体里穿过去,冲通心草娃娃摊开,“刀是我的,碎片也是我的东西,还给我,咱俩两清。”

知春:“你要它干什么?炼器本来就是邪术,再说已经失传几千年了,重炼的条件根本……”

燕秋山打断他:“东西还给我,你不是说咱俩算了吗?我要干什么也不关你的事。”

知春哽了片刻,放软了语气:“老燕,咱们都好好说话行不行?咱们讲道理,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天道术规’跳不过去,刀身重塑,必须要断送一条有高山人血统的活人命,你难道要让我背着人命过一辈子吗?”

帐篷里的宣玑调灯的手一顿,忽然想起了多年前,他与微云面面相觑的剑炉。

就听知春又叹了口气:“你是人,我……我只是一把刀。刀是凶器……凶器不吉利的。你和我纠缠这么多年,坏事多于好事,痛苦的时候远比高兴的时候多……我……我其实本来就不该招你……”

盛灵渊轻轻地掀起眼帘。

可燕秋山却忽然被这句话激怒了,惨白的脸上居然浮起血色,不依不饶地再次打断知春:“你把刀还我。”

“老燕你听我……”

“你不还,我也会自己找,反正我有这个,”燕秋山按住胸口残铁,冷冷地说,“我还是金属系,你就算把残片砸碎了,我也能一渣一渣地捡回来。就算你把刀身融了炼钢,我也能把我的刀抠下来。十年找不全,我就找十年,二十年找不全,我就找二十年,一百年找不全,我就死在半路上。”

知春忍无可忍:“燕秋山!”

硬汉作为队友,固然是可敬可靠,但要是犯起驴脾气,这种人也绝对是六亲不认。

知春但凡有个人身,能让他气出高血压。他嘴里“你”了半天,关键时刻,骂人的话一句也想不起来,打算怼一句“你是不是想逼死我”,又想起他现在本来也不算活,想再死一点可能也办不到。至于拿通心草身做威胁的话,他也说不出来――他觉得自己是戴罪之身,通心草既然能用,他就得用这人偶的身体赎罪,这通心草娃娃在知春心里已经属于“公物”了。

知春被他逼得走投无路,通心草气得哆哆嗦嗦,木头关节一阵乱响,对上燕秋山结冰的眼睛,他闭了嘴。

通心草酷似知春的脸上有逼真的表情,刺了燕秋山的眼,于是他扭脸要走,谁知刚一转身,就听见那垂死时都在思念的声音颤抖地说:“老燕……是我让你难受了,所以你要报复我吗?”

燕秋山一震,抬起一半的脚僵住了。

“你赢了……算你赢了好不好?我……我真的疼……你伤过多少心,我都还给你吧,”知春喃喃地说,“我一开始就不该往人间凑,不该打扰你……”

燕秋山掉头大步向他走过来,一把抱起雪地里通心草,挺拔平整的肩膀如山陵崩,他眼角有湿漉漉的痕迹:“闭嘴!”

也可能是雪留下的。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那一人一偶走远,又不知过了多久,巡夜的外勤已经有些倦怠。雪歇云开,星月隐没,天上只剩下一颗启明星,在日月不接时分孤独地留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