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星华沉默片刻,老老实实回答:“都会。”

谢夫人微蹙娥眉,问道:“为何隐瞒实力?难不成打算借此戏弄先生?”

“不不不,小生不敢!”也不知为甚么,明明她从未对他发过脾气,易星华却又敬又畏,编好的谎言说不出口,不中听的心里话却争先恐后地往外蹦,“小生不才,自幼有个过目不忘的本事,看过一遍的书便能倒背如流。可我不想让先生和夫人知道这件事,更不想考取功名。”

“既有这样的好本事,考个状元、榜眼,将来封疆拜相,又有甚么不好?”谢夫人略有些吃惊,又替他可惜。

“夫人快别羞臊小生了,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便是侥幸做了父母官,不出三年,必将嗜赌成性,贪污受贿,不辨忠奸,鱼肉乡里,说不得还要摊上掉脑袋的大罪过。”易星华经历过大起大落,对自己烂泥扶不上墙的本性再了解不过,因此对常人趋之若鹜的光辉前程毫不向往,“蝼蚁尚且贪生,我虽然不成器,却还是希望能像现在这般衣食无忧,活得长长久久。”

言下之意就是,他对现状非常满意,不愿有任何改变。

谢夫人无话可说,好半晌方无奈叹气:“你总不能在这儿吃一辈子白饭。”

她前半生经历过许多风浪,也见识过不少男子,这还是头一回见到废物至此、偏又极其理直气壮的。

“我……我……”这也是易星华的焦虑所在,他吞吞吐吐了半天,把心一横,壮着胆子暗示了句,“若夫人愿意,小生或可在别的地方尽些绵薄之力。”

他说完这话便感到后怕,“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认怂道:“若夫人不肯,便当听了声狗叫,千万别把小生送回去!离了夫人,小生可就没活路了呀!”

谢夫人抿了抿唇,道:“抬起头来。”

易星华依言抬头,眼巴巴地望着她。

他的皮相生得极好,寻常人做起来畏首畏尾的表情,在这样光洁如玉的一张脸上竟不显猥琐,反而添了几分雌雄莫辨的脆弱美感。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谢夫人嗅着空气中弥漫的微弱酒香,面上现出动摇之色。

她给的两条路,他都不肯走。

除了以色侍人,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出路。

最终,她轻声问道:“你可想好了?”

易星华怔了怔,听懂了她的话中之意,不由精神一振,响亮回答:“若能得夫人垂怜,实乃三生有幸,小生绝不后悔!”

“我并不喜欢你,身为谢家妇,不可能给你名分,将来诞下子嗣,也无法跟你姓氏。”谢夫人将丑话说在前面,“不过,有我在一日,便保你富贵荣华一日,整个谢家无人敢非议你,老了也会安排合适的人为你送终。若你有了心仪之人,抑或想要离开此处,与我直说便是,我不会为难你。”

这样宽和大度的金饭碗,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

易星华大喜过望,点头如捣蒜道:“多谢夫人,多谢夫人,得了夫人这几句话,小生终身有靠,别无所求!”

谢夫人微微点头,提起裙子往外面走去。

易星华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她身后,遭她白了一眼:“青天白日的,也不怕人看了笑话?”

他手足无措道:“那……那我……”

谢夫人递过来一把精致小巧的钥匙,低声提点:“三更时分,从后门悄悄进来,我使小桃过去接你。”

一张厚如城墙的脸皮竟然破天荒地红了红,易星华小声答应,将钥匙紧紧捏在手心。

番外5:废柴面首(4)

是夜,易星华沐浴停当,换了身白衣,用玉冠将长发束起,端的是玉树临风,也算当得起靠脸吃饭这一名头。

他避开众人耳目来到窄巷之中,轻手轻脚地将门锁打开,看见一个淡粉色的身影,连忙躬身行礼:“有劳小桃姑娘跑这一趟,辛苦辛苦。”

小桃福了一福,并不与他赘言,提着盏琉璃灯在前头引路。

两个人穿花拂柳,经桥过湖,一路上少有人语,万籁俱寂。

易星华教这园林的规整豪阔迷了眼睛,赞叹道:“也不知咱们这宅院是哪位能工巧匠所建?从外面看还不觉得如何,真正踏进来才知道甚么叫做布局巧妙,别有洞天。”

小桃低声答道:“是殒命沙场的小少爷早些年为了讨大小姐欢心,花费无数银子与心思修缮的。公子待会儿莫提这个,夫人素来疼他们姐弟俩,想起旧事,又要伤心。”

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易星华不敢再多言,安安分分地跟在她身后往正院走。

进了门,小桃引他来到偏房,上了盏浓浓的热茶,解释道:“公子且在这里稍待,大小姐使人送了中秋节礼过来,夫人和二小姐正在那边房中说话,过会儿就来。”

易星华连忙答应,也不敢放肆,斜签着身子坐在椅子边沿,直到小桃离去,这才大着胆子打量四周。

他也是金玉丛中养大的公子,这么一比较,却发觉易家不过是暴发户作风,谢家才是真正的名门望族。

这房中的布置摆设无一不精,无一不雅,透着种难以言喻的贵气,偏又低调至极,无声地震慑着他,令他收起所有不恭不敬的小心思。

欢声笑语声自对面传来,听不大真切,他勉力分辨,猜出那道活泼清脆的声音来自二小姐。

而温和柔缓些的,自然是谢夫人。

不多时,正房传来咒骂之声,夹杂着捶床的杂音。

瘫痪在床的翰林大学士满口污秽之语,骂得比目不识丁的下九流还要难听些,一会儿说谢夫人心如蛇蝎,一会儿骂二小姐忤逆不孝,到最后竟然牵扯出已然过世的儿子,说他“罔顾人伦,猪狗不如”,说大小姐“红颜祸水,败坏家门”。

易星华听得心惊肉跳,不敢往深处想,二小姐却从厢房中“噔噔噔”跑出来,朝门上重重踹了几脚,大叫道:“再敢骂我姐姐一句,我一刀割了你的舌头!”

谢夫人低声劝说两句,也不知吩咐了些甚么,不多时,谢韬的嘴被人堵住,只能徒劳地发出“唔唔”声。

“老爷最近肝火过旺,神智也不大清醒,总是说些胡话。若是再这么没日没夜地闹,妾身只好将您送到庄子上,修身养性一段日子。”她似乎永远都是这般淡定从容的模样,语气平和至极,听不出半分怒意,“对了,昱儿甚是惦念您这位泰山大人,昨日还打算将您接过去照料一阵子呢。老爷若是在家里住得厌烦,我明儿个一早便使人给他送信,让他亲自来瞧瞧?”

显然,那位柱国大将军十分具有威慑力,谢韬迅速消停下来,整个院子重归安静。

送走了二小姐,谢夫人走向偏房,推开房门。

后背被冷汗打湿,易星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夫人,我……我甚么都没有听到……”

天地良心,他只想傍着靠山混吃等死,并不愿发现甚么豪门秘辛,摊上杀人灭口的大祸事啊!

谢夫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略有疲色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点儿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