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公子不肯示弱,“噌”的站起身,自柜台上取过一把裁布用的利剪,卖惨道:“我也恨自己不争气,总是管不住这双手,若非嗜赌成性,也不至于将父母留下的千亩良田、百间房屋败坏干净,如今又伤了夫人的体面,我……我……唉……索性废了这两只手,往街上讨饭去罢!”
他手持剪刀在指间比划,见谢夫人不为所动,颇有些下不来台,硬着头皮将利刃贴近肉皮,将将划破一丝红线,立刻“哎呦哎呦”叫起疼来。
“罢了。”谢夫人的声音如同天籁,救他脱离刀山火海。
“不过几尺料子,何至于闹成这样?”她奔波了一天,这会儿有些乏累,懒得看易公子继续做戏,“看在昱儿的面子上,且饶你这回,再有下次……”
“绝不会有下次!”易公子长出一口气,将剪刀丢得老远,磕头谢恩,“夫人放心,小生往后全都改了!只老老实实跟着郑掌柜打下手,掌柜让小生往西,小生绝不敢往东!”
然而,经此一事,掌柜哪里还敢用他,当即连连摆手,苦着脸道:“咱们这是小本生意,经不起易公子这般折腾。”
他走上前,压低声音道:“不瞒夫人,自打公子来了这里,又是嫌窗户上糊的纸不好看,又是说伙食不佳,顿顿要鱼要肉,伙食费足足翻了一番,再这样下去,到了年关核算起盈收,小的没法儿跟您交待!”
“还求夫人……将他带回去罢。”掌柜硬着头皮谏言,几乎要哭出来。
谢夫人叹了口气,道:“也罢。”
她转头看向跪在地上的俊俏公子,道:“你既对生意没甚么兴趣,便收拾收拾,跟我回府。”
易公子猜着这是终于要让他履行身为面首的职责,再想不到因祸得福,歪打正着,不由精神一振,响亮应了声,一阵风般往后院去了。
他风卷残云般啃完一整个红烧蹄髈,往肚子里塞了两碗米饭,因着怕谢夫人不喜,仔仔细细漱了两回口,又换上干净衣裳。
走到半路,他又折回去,往脸上抹了点儿脂粉,盖住眼下因熬夜赌钱而生出的青影。
巴巴儿地跟在谢夫人身后,目送她上了马车,他骑上毛驴,随行在侧。
“你既姓易,莫不是城南易家的人?”易家是长安数得上名号的富商,谢夫人与他们打过些交道,依稀记得易老爷颇擅经营,膝下有一独子,爱若珍宝,后来也不知怎么没落下去,消失无踪。
“正是。”易公子正愁找不到机会和她攀谈,这会儿忙不迭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己干的破事抖落了个干净,“说来惭愧,小生姓易,名新,字星华,自小熟读四书五经,洞悉礼义廉耻,也想过考个功名,好光宗耀祖。奈何生母早逝,三年前父亲又得了重病,驾鹤西归,我守着偌大的家业,不知如何是好,教几个心怀不轨的旁支亲族拐带着往海外买卖香料,赔了个血本无归,又被他们诱骗着往赌坊里去耍,将老宅和田地尽数输了进去,自己也签了卖身契……”
好一个名副其实的败家子。
易星华说着说着,自己也伤心起来,道:“都是我不争气,将来到了底下,也没颜面见我父母双亲。”
他捏了捏袖子里揣着的骰子,暗地里咬牙:“我后来醒过神,知道这是他们和赌坊联手设下的骗局,那些物件儿都被暗中做过手脚,哪里有不输的道理?因此,我苦练技巧,这两日又寻着位个中高手,向他虚心求教,寻思着总有一日能练得炉火纯青,将家产全部赢回来!”
“……”谢夫人发觉他总是自作聪明,实则蠢得要命,又怜他少不知事,本性倒不算坏,便打算给他个机会,“十赌九输,须知强中自有强中手,还是早些收心的好。”
易星华心下虽不以为然,却不敢得罪她这位长期饭票,遂乖觉点头:“夫人说的有理,小生都记住了,往后一定痛改前非,洗心革面!”
到得谢家,他厚着脸皮一路跟进后宅,跟到正房门口,希冀着能够一鼓作气,成为她的入幕之宾。
然而,谢夫人使丫鬟为他在前院腾出间客房,淡淡道:“既是打算痛改前非,便需拿出些决心。我请了位满腹经纶的先生,自明日起,你与那位同样蒙难的何公子便在书房潜心攻读,他日若能博个功名,自可安身立命,光耀门楣,令易老爷和易夫人含笑九泉。”
易星华脸上堆着的笑容蓦然僵住。
番外5:废柴面首(3)
易星华在前院住了几日,发觉这谢府规矩甚严。
小厮们往后宅办差时,必须手持对牌,停留时间不得超过半个时辰。
在谢夫人跟前有头有脸的丫鬟们等闲不见他们这些外男,循规蹈矩,安分守己,和正经人家的小姐比起来也不差甚么。
真正是苍蝇难盯无缝的蛋,饶是他想爬床,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他在这里抓耳挠腮,一筹莫展,那位姓何的仁兄却甘之如饴,每日里抱着本书读得天昏地暗,将老先生奉为座上客,二人相谈甚欢。
易星华耐不住,觑了个空子问何公子:“何兄,你可还记得将军将咱们送过来时,交待的那些话?”
何公子点点头,道:“自然记得,将军救我于水火之中,使我免遭豪强折辱,于情于理,都该好好报答他才是。可是……”
他往窗外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夫人并无收用我们的意思,这种事怎么好勉强?”
易星华既庆幸自己少了个劲敌,又不免有些垂头丧气,问道:“夫人青春貌美,白日里操持偌大的家业,好不操劳,夜里又要守着个活死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难道不觉得孤苦寂寞吗?”
难道不需要他这样知情识趣、小意温存的年轻男子送温暖吗?
“夫人蕙质兰心,有寻常妇人没有的大智慧,怎会拘泥于肤浅情爱?”何公子不赞同地看着他唇红齿白的俊脸,“易兄,你着相了。”
易星华撇了撇嘴。
他是凡夫俗子,并非得道高僧,着相又有哪里不对?
一晃眼北雁南飞,金风送爽,到了加衣的时候。
谢夫人想起前院这两位特殊的客人,使绣娘为他们分别裁制了四套体面衣裳,又发了几两月例银子,以供日常花用。
易星华手痒难耐,当天下午便穿着新衣、捏着银子往赌坊里做耍,毫不意外输了个干净。
他灰头土脸地用荷包里仅剩的几枚铜钱买了包花生,嚼散嘴里的酒气,鬼鬼祟祟地踅着墙根溜了回来。
走到书房门口,忽听见里面传来低低的交谈声。
老先生摇晃着将将改好的卷子,恨铁不成钢道:“夫人,依老朽之见,何公子确是位读书的材料,至于易公子,这书啊,不读也罢!”
女子声音柔和,令易星华瞬时忆起那张并不美艳却十分耐看的面孔:“老先生消消气,易公子早些年在家里的时候贪玩,底子差些也是有的,您多教教他,假以时日,不怕不成器。”
“若是底子差倒也罢了!”老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将试卷递到谢夫人手里,“您仔细瞧瞧这十几道题目,老朽还是头一回见到能将整张卷子填满,字迹风流潇洒,偏又答不对一个字的!说句不中听的,便是大街上随便拉个贩夫走卒,闭着眼睛也能蒙出一两道!”
“您的意思是……”谢夫人看向手中满满当当的卷子,见上面的字确实漂亮,答得又确实驴唇不对马嘴,“他是故意答错的?”
易星华慌得想要逃走,脚下一歪,竟然撞开木门跌进房中。
他讪讪然地稳住平衡,又是理衣带,又是闻袖子上有没有酒气,就是不敢正视谢夫人的眼睛,连老先生何时离开都没有察觉。
这一回,谢夫人没有招呼护卫们收拾他,也没有要退货的意思,而是平心静气地问他:“如实答我,这上面的题目,你会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