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玉成的死讯传来时,陆娘几乎是垮了身子,根本没法子接受,早上还给她做好羹汤的丈夫,晚上就变成面目全非的一具尸体。

如今说来,还是禁不住红了眼眶。

陆峥沉默地扶着母亲,心中沉痛,事实上自从陆父走后,他没有梦到过一次父亲的面容,只记得父亲往日握在手里的鞭子。

陆娘抹了泪,拍拍儿子的手说:“你爹没有福气,我料想他从前的日子就没有好过过,如今又没等到你功成名就,他平生最大的夙愿就是光宗耀祖,阿峥,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必不会让他在九泉之下失望。”

“我会的,您放心。”陆峥一字一句坚定。

陆娘还有一双儿女,悲痛过后能看得开,想了想道:“最开始时我看你爹的吃食口味,倒是有点像闽南那边的。”

闽南?陆峥的神色沉下,眼前再度浮现杜连英莫名其妙的试探,他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陆娘说:“这次我过来还带了你爹从前的手书笔迹,本来是作当个念想的,你若是想他,去看看吧,我放在东厢房的匣子里。”

陆峥应下,很快找到那个匣子,打开是扑面而来的沉纸墨香。第一张就是他四年前赴京赶考时,陆玉成写给他的叮嘱。

我儿阿峥。

第二张,还是“我儿阿峥”。

第三四五六七八……皆是以“我儿阿峥”开头。其中,也有不少的“乖女相思”。

看得出,陆玉成大半心血都倾注在儿女身上,同样的,对于过去,他一星半点都不愿意提起。

陆峥好生把匣子放好,看到墙上还挂了个风筝,是相思的。他小心取下来,不想却碰倒了一旁没有归置好的书籍。

“啪嗒”一声,书掉在地上摊开,一页薄薄的信笺飘出来,开头竟是,“挚友,连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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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连英自从宫里回来后,就坐立难安。家人以为他是为小儿子的事情烦心,都不敢去打扰。

杜连英也不给人打扰,独自去了祠堂,紧紧关起门,转动烛台的机关,走近暗室。暗室里单独立了一块香火牌位,贡品都是新鲜的。

杜连英点燃香烛拜了三拜,烧香的手却有些发抖,嘴里念念有词:“玉成兄,你死了就安分些吧,千万别回来吓我,当年的事情是我对不住你老兄,我只是鬼迷了心窍,你的治灾方子我都用在百姓身上了,你的嗓子哑了,是你误食西域毒药,你自己受不住打击要去跳河的……这些年我也尽力弥补了,我积德行善,你在天上是看得见的吧?你安息,安息吧!”

上了香,杜连英又赶忙斟酒,换了另一批新鲜的贡品。可是做完这些,他还是心慌得厉害。

前段时间他怎么就没发现那位西南功臣的五官模样竟与玉成兄如此相像?都姓陆,是巧合吗?算起来,要是玉成兄没死,儿子也差不多有这么大了。

没死?那么湍急的河流淹不死人?

绝无可能!

杜连英疾步走出来,猛地转动烛台关上暗室的门。

祠堂外有下人敲门,他问:“何事?”

下人回禀道:“老爷,陆将军差人传口信来说,今日着急面圣,与您叙话中断,实在不好意思,他约您入夜后在凤凰镇竹轩记一叙,届时您想请教什么,大可与他父亲详谈。”

“父亲?!”

杜连英惊愕回身,看向紧闭的暗室,眼前却好像浮现了,玉成兄温善的面容。他脸色煞白,冷汗簌簌滚了下来,声音颤抖:“备,备车出城。”

夜幕落下,凤凰镇的竹轩记雅间已经煮好一壶热茶。

杜连英姗姗来迟,甚至在门口几经犹豫,表情抽搐,迟迟没有动作。

带路的小二浑然不觉,反倒热情地替他推开门:“客官您请进!”

陆峥闻声,抬头看去,看到杜连英苍白冒冷汗的脸庞。他笑了笑,起身道:“杜大人,这是身体不适吗?”

杜连英看到屋里只有他一个人,不禁狠狠松了口气,进来扯笑道:“天热,都怪天热。”

“哦。”陆峥神色遗憾,“那就不巧了,我刚煮了热茶。”

“无妨。”杜连英瞥一眼冒热气的茶壶,再小心环顾这个不大的雅间,“陆将军约我一叙,不知令尊呢?”

陆峥示意他坐下,边道:“他在路上了,估摸着,还得有两盏茶功夫才到。大人不介意吧?”

杜连英后背都湿透了,镇定坐下道:“无妨。”言罢他一口饮尽热茶,一双眼睛几次三番往门口方向看。

陆峥关切问道:“大人怎么瞧着有些局促不安?”

杜连英讪笑着,边打量陆峥,言语试探:“有吗?只是想到我那不争气的儿子,便越发敬仰令尊才德,想必,令尊是读过些书的吧?”

陆峥点头,并未否认。

杜连英心头微紧,又问:“既然读过书,有学识,怎么只甘心做庄稼人?”

陆峥慢悠悠抬眸,目光却如利刃般凛然:“这个,大人不是最清楚吗?”

杜连英陡然碰倒了茶杯。

陆峥帮他拾起来,擦干净,放回去,重新倒上茶,语气不徐不疾:“大人莫着急,实话对您说吧,我也是今日看到您才想起来从前父亲说过有一推心置腹的挚友,他常唤这名挚友连英老弟。我问他为何不入朝为官,他不肯说,还骂我王八羔子多读书,少问七问八,我便想来您这里碰碰运气。”

说?还能说话?莫不是当年那毒又被治好了?或者其实玉成兄根本不知道毒是他换的?毕竟玉成兄那么信任他,他事情也做得隐秘,没有留下一丝证据……一瞬间,千万种念头从杜连英脑海里闪过,看着眼前青年与玉成兄六分相似却茫然求知的面庞,杜连英终于得到片刻的喘气,叹息道:“原来是这样,我就说,看到你很是熟悉。当年的事情啊,说来话长。”

陆峥看了眼窗外天色:“时候还早。”

“唉,好吧。”杜连英陷入回忆,半响后才道:“当年我跟你父亲是一起读书的,每每大考都是他带我温习功课,总算熬到中举,只等三年一度的科举大考了,谁知道,你父亲的嗓子被同窗的陈京给毒哑了!陈京你可听你父亲说过?”

“陈京么……”陆峥认真回忆了番,顺着他的话说:“好像偶然听父亲骂过此人混账不得好死。”

杜连英激愤道:“对,就是这个混账!他嫉妒你父亲才学,使了阴毒手段,你父亲是何等骄傲的人,嗓子哑了,前途毁了,一度求死,我几番劝阻,奈何无用,后来你父不告而别,眼看时间将近,我只好先赴京赶考,这些年兜兜转转,再没有过你们的消息,说来惭愧,因而昨日见到你我才那般欲言又止,就是无颜见你父亲。”

事实上呢?陈京确实是陆玉成的同窗好友,只是在陆玉成轻生坠河时不顾生死跳下去救他,被冲走了,尸骨无存。而杜连英,偷偷躲在林子后,眼睁睁看二人被水流吞没才走,独自赴京赶考。